陈硕真就住承府。
柳娘被活活打死,像场永远停不下来的冷风,把她才六岁的天,直接给冻上了。
她被安顿在金兰社,文娘子照看着,许如梦常来。
可这丫头不对劲。
别的孩子没了娘,要么哭得撕心裂肺,要么吓得缩成一团。她不。
她就抱着膝盖,把自己塞在墙角那片阴影里,一动不动。那双眼睛,长得跟柳娘一模一样,可里头一点孩子的光都没了,偶尔会出现恨。
许如梦第一次去看她,带了宫里样式的点心,还有绢布缝的小兔子,软乎乎的。
“硕真,尝尝这个,可甜了。”许如梦声音柔得能滴出水。
陈硕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
就一眼。
那眼神清楚得很:我娘死了。这些,顶什么用?
点心再甜,兔子再软,能把她娘从土里拉出来吗?
许如梦心里跟针扎似的。她看得出来,这孩子的心,不是碎了,是冰封死了。热气儿根本贴不上去。
她换了法子。
不再硬塞给她那些“好”,而是带她去“知许致知堂”。不逼她学,就让她在那儿待着,看。
起初,陈硕真像个影子,在学堂外边晃。看里头那些大姐姐们飞针走线,听她们磕磕巴巴认字,笨手笨脚扒拉算盘珠子。
直到那天,许如梦亲自给女班上课,讲到“律”字。
“……律,就是规矩,是法度。”许如梦声音平稳,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像把尺子,量对错。比如,《唐律》里写了,没缘由打伤人,要挨板子;把人打死了……要偿命。”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不重。
窗户外头,那个影子似的小人儿,抬起了头。
死寂的眼睛里,“唰”地烧起两簇火苗!她死死盯着许如梦,身子往前探,要把每一个字,都用刀子刻进脑子里。
从那以后,影子进屋了。
陈硕真自己搬了个小杌子,坐在学堂最后一排,最角落。拿起炭笔,铺开粗纸。
她不是在学习,她是在刨食。
别的女孩要学三五遍的字,她看一遍就记住。算学题,她总是第一个算出答案。小手被炭笔磨红了,起茧了,她看都不看。
许如梦看得明白:这孩子,是把这些字和数,当成能砍死仇人的刀了。
行,你要刀,我给你。
许如梦开始给她“开小灶”。讲《千字文》,特意挑出“正”“义”“强”这些字,掰开了讲。教完算数,给她看简单的账本,告诉她怎么对,怎么防人做手脚。
陈硕真像块晒透了的旱地,疯狂地吸着每一滴她认为“有用”的水。她还是不说话,但眼神变了,像荒野里盯上猎物的狼崽,警醒又专注。
她听到“殴打”“杀人”“田产”“告状”这些词,耳朵尖都竖起来。
有一天,“如梦工坊”里,两个大点的学徒抢一团好线,吵着吵着动起手来。
陈硕真刚好在边上理线。她没哭,没躲,也没去拉。
她转身,抄起桉子上那把裁厚布用的大剪刀,抡起来——
“哐!”
狠狠砸在俩人中间的木桉上!
木头都给砸出个印子。
那俩半大姑娘吓傻了。
陈硕真站在那儿,背挺得笔直,一字一顿:“再打,告官。”
“按律,互殴,都罚。”
声音不大,冷飕飕的劲儿,把两个比她高半头的姑娘,硬是镇住了,大气不敢出。
后来赶来的芸娘看到这场面,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许如梦知道后,把陈硕真叫到跟前。没骂她,只是看着她的眼睛:
“硕真,你记住,律法跟那把剪刀一样,是‘家伙’。”
“‘家伙’能护着人,也能捅死人。”
“我想你学的,是能让恶人跪地,让好人站直的‘家伙’,不是只能拿来吓唬人,或者……跟人一块儿玩完的‘凶器’。”
陈硕真抬起头,第一次没躲许如梦的目光。她眼睛里的冰,裂了条缝,透出了光。
“夫人,”她开口,声音细细的,“我就想……不再有谁,跟我娘一样。”
许如梦心口狠狠一疼,伸手想摸摸她的头。
陈硕真肩膀缩了一下。
许如梦的手停在半空,最后,轻轻落在她绷得紧紧的肩上。
这孩子,已经不会接受纯粹的“温柔”了。
许如梦把陈硕真带在身边,让她跟着文娘子,处理金兰社“咨询处”那些最简单的文书。
那些卷宗上,写满了跟她娘差不多的血泪。
陈硕真处理起来,冷静得吓人。记录事情来龙去脉,一条一条,清清楚楚。分析哪里能告,哪里吃亏,一针见血。
完全不像个六岁的孩子。
文娘子有时候看着她在灯下抿着嘴写字的侧影,都觉得后背有点发凉。
夜深了,陈硕真回自己那小屋。
她不睡。
就着豆大的油灯光,一遍,又一遍,默写白天学的字。写的最多的,是那几个——
律。法。讼。冤。仇。
恨,是她的根。
许如梦和那个看不见的“方姐姐”浇下去的那些字和数,还有那些道理,正让这根扎在血里的根上,长出带刺藤。
这藤以后会长成能给人遮风挡雨的大树,还是会变成烧光一切的野火?
承宇和方知许希望他们能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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