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搞出来的新玩意——水力大纺车,成了。
渭水河边架起个大家伙,水流一冲,轮子呼呼转,机器里头吐出来的纱线,又匀又白,跟瀑布似的往下淌。
以前十个纺娘忙活一天的量,这铁木头疙瘩一个时辰就干完了。
承记新开的“水力纺纱工坊”没日没夜地转。雪白的“承记纱”涌进市场。
可这水,淹死人了。
第一波被淹的,是长安城里城外,成千上万靠纺线活命的妇人。
以前,西市收纱线的价钱还算稳。多少人家就指着女人夜里不睡觉,嗡嗡嗡摇纺车,纺出点线来换钱,贴补家用,交朝廷要的绢布税。
现在?“承记纱”一出来,市面上的纱线价,跟石头掉井里一样,咚一声就沉底了。
有价还没市——人家大铺子都跑去工坊订货了,谁还零收你这点手工货?
西市街角,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太太,守着一篮子自己纺的线,从早坐到晚,没一个人问。看着太阳一点点下去,她突然抡起巴掌,狠狠捶自己干瘦的腿,嗓子像破锣一样嚎出来:
“这……这是不让人活了啊——!”
这一嗓子,把旁边同样卖不出去线的妇人心里的苦水全勾出来了。
哭声骂声,在西市角落里闷闷地滚开。
不光零散纺娘。好些个小织坊也倒了——他们买的纱线贵,织出来的布,价钱根本拼不过用“承记纱”的。
坊主关门,里头的织工、染匠,全没了饭碗。
这股邪火没地方去,最后全烧到了承宇和许如梦头上。
“都是承宇那杀千刀的!搞什么妖机器!”
“还有他婆娘,弄个‘金兰社’,呸!就是装菩萨心,吸人血的鬼!”
“他们断了老子的活路,自己赚得流油!”
难听的话像夏天的苍蝇,嗡嗡地飞。
开始有红了眼的汉子,没了生计的妇人,聚在格物院和承记铺子外面。
消息传到许如梦耳朵里,她拿着账本的手僵住了。
她搞格物,弄机器,是想让大家日子更好过。怎么……反倒把这么多人推到绝路上了?
她心里发慌,还有点说不出的愧疚。
她忍不住想。脑子好像自动跳出那个冷静到不近人情的声音:“机器比人快,挡不住的事。旧饭碗砸了,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没在新饭碗造好前,给人一块垫肚子的干粮。”
是啊,她们的“知许致知堂”,她们的工坊,是能招人,可哪赶得上机器砸饭碗的速度?
第二波风浪,更凶,直接从家里头炸开。
“金兰社”这些年干的事,帮柳娘,教女人认字算账,劝被欺负的妇人别忍着……以前大家当是“行善积德”,睁只眼闭只眼。
可现在,不一样了。
先是有人家闹起来——妻子听了金兰社的话,竟敢拦着丈夫纳小妾,还搬出《户婚律》里“丈夫也得讲道理”那一条来顶嘴。
“如梦坊”干了活的闺女,领了工钱,不再全数交给爹娘,自己偷偷留下一份,说是“自己的嫁妆,自己管”。
丈夫打狠了的妇人,在金兰社文娘子壮胆帮忙下,一纸状子告到了县衙。虽然最后没判离,可她那男人被官老爷当堂训得跟孙子似的,脸丢尽了。
这些事,一桩桩,像冷水滴进滚油锅,在那些习惯了说一不二的丈夫和族老耳朵里炸开了。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都是那个‘金兰社’!还有承宇那个婆娘!好好女人不教,专教这些忤逆犯上的东西!”
“再让她们这么闹下去,谁还管得住自家婆娘?这世道还不乱了套?!”
恨意在街坊里窜,还烧到了那些读书人、小官老爷耳朵里。他们把“机器抢人饭碗”和“女人想造反”两件事拧在一起,全算在承宇两口子头上。
“承宇搞奇技淫巧,夺民之业,是为不仁!”
“许氏聚众滋事,败坏妇德,搅乱纲常,是为不义!”
难听的帖子,开始偷偷贴在坊间的墙上。风吹过来,哗啦作响,像催命的符。
一向护着许如梦的卢夫人,都悄悄派人来递话:“如梦啊,树大招风。有些事……是不是,缓一缓?”
格物院里,都有工匠私下嘀咕:“夫人是不是……太要强了?别给咱家郎君惹祸啊……”
许如梦站在承府的书房里,觉得四面八方的墙都在往中间挤。
她弄出来的机器,砸了无数人的饭碗。
她撑起来的金兰社,捅了“夫为妻纲”的马蜂窝。
经济的刀子,和礼教的鞭子,抽到了她身上。
“夫君,你要是还在长安,会怎么办?”她看着窗外沉下来的天色,觉得累。
她不能倒,她身后还有金兰社那么多姐妹,还有格物院,还有……那个已经没了爹娘的陈硕真。
最重要,她要给承宇守着大本营。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硬起来。
“机器抢走的活路,我就用机器造出新的活路来!”
“骂我们女人造反?那就看看,是你们的规矩硬,还是我们想活下去的心硬!”
她铺开纸,开始飞快地写。
“所有承记名下工坊,即刻清点空缺,优先招募因纱线跌价失业的纺娘,工钱……可酌情先降一些,但必须给!”
“金兰社‘如梦坊’扩大‘急单’线,活计拆分得更细,手艺差点的也能干,先让人有口饭吃。”
“通知文娘子,社内聚会……暂时转到更隐蔽的地方。新来的姐妹,查清楚底细再深谈。”
这不再是温情脉脉的帮扶。
这是一场生存战争。
她抬起头,正好看见陈硕真抱着一摞厚厚的卷宗,从廊下沉默地走过。
小女孩的侧脸在暮色里,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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