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晃进伊州城门。
城墙是黄土夯的,又厚又糙,跟长安的砖墙没法比。城里房子矮趴趴的,街上的人脸黑得跟炭似的,穿啥的都有——汉人袍子,胡人皮袄,辫子头巾。空气里飘着羊膻味。
州衙也寒酸。门口俩兵,手里的戟看着旧,眼神却像刀子,是真见过血的边军。
通传,进门。
伊州刺史石万年,就在正堂等着。
石万年五十来岁,个子不高,精瘦得像块风干肉,脸黑得发亮,两颊上深深两道褶子,像是被风沙用刀刻出来的。
他没穿官服,套了件半旧深色袍子,正趴桌上盯着一份地图。
承宇进去,行礼:“下官承宇,拜见使君。”
石万年抬头,眼珠子跟鹰似的在承宇身上刮了一遍,才咧开嘴,声音洪亮:“承长史!一路辛苦!”
他绕过桌子,一把将承宇扶起来,手劲大得吓人:“早就听说长安来了位了不得的年轻才俊,深得圣人信重啊!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承宇心里一沉。
“深得圣人信重”?他现在是被一脚踢出来的贬官,这话听着是夸,实则是敲打。
他赶紧把腰弯得更低:“使君谬赞,下官惶恐。承宇年轻不懂事,蒙陛下不弃,派来边陲历练,往后还得靠使君多多提点。”
“好说好说!”石万年哈哈笑着,巴掌重重拍在他肩上,“伊州这地方,比长安是差远了,可也有它的好!走,给你接风!”
接风宴设在后头小偏厅。菜不精致,但实在:脸盆大的手抓羊肉,烤得焦黄的馕饼,一坛子浑浊的本地土酒,还有几碟子绿叶子菜——在这地方,青菜比肉金贵。
陪着吃饭的,还有州里几个头头脑脑。别驾王琨,白白净净,话不多,眼珠子老在承宇身上转;司马赵虔,黑铁塔似的武夫,喝酒跟喝水一样;录事参军孙主事,忙前忙后倒酒布菜,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来,承长史,尝尝咱们伊州的酒!”石万年端起粗陶碗,“比不上长安的葡萄酿,可够劲,驱寒!”
承宇喝不了这么烈的,这会儿不能怂。他端起碗,说了句“谢使君”,仰脖子灌了一大口。酒像烧红的刀子,从嗓子眼一路捅到胃里,呛得他脸通红。
“好!痛快!”赵虔拍桌大笑。
石万年也满意了,一边撕扯羊肉,一边开始敲打:“承长史啊,伊州这地方,北边是突厥,西边是高昌,商队来来往往,什么鸟人都有。说起来是个州,人口还没内地一个上县多,还多是当兵的和种地的屯户。在这儿当官,头一个字——‘安’!”
他把骨头扔进盆里,油手在袍子上蹭了蹭:“让百姓安心种地,让各部族别打架,防着北边的狼崽子别过来抢。就这点事儿。”
“政务嘛,也简单。春天盯着种地,秋天看着收粮;商路别断了,该收的税钱一个子儿不能少;清点清点军械,协防一下边卡。剩下的,就是些鸡零狗碎的破事——胡人跟汉人抢水源,两家羊啃了同一片草……头疼!”
王琨这时接话,声音滑溜溜的:“使君说得是。伊州民风彪悍,不太认死理儿。办事得灵活,不能全照着律法来。承长史初来乍到,得多看看,多学学。”
承宇闷头听着,心里门儿清。
石万年这是给他划道呢:伊州,我说了算。你,管好你那点文书钱粮就行了,别碰军权,更别把长安那套“变法”带过来。王琨就是递话的,告诉他这儿有这儿的“规矩”。
他放下酒碗,一脸老实:“下官明白。定当竭尽全力,辅左使君,处理好分内之事,不负朝廷所托。”
态度端正,毫无锋芒。
石万年对他的识相还算满意,酒又劝了几轮。桌上开始聊长安八卦,朝廷传闻,句句都在套承宇的底。承宇装傻充愣,偶尔提两句程咬金,秦琼这些老将的名字,暗示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根脚。
宴席散了,石万年有点晃悠,搭着承宇肩膀送到门口,满嘴酒气:“承长史,伊州苦,比不上长安。但来了就是自己人。好好干,别想太多。有难处,找我!”
话听着暖,骨头里还是那句:老实待着。
回到分给他的那间破旧官舍,承宇挥退仆人,一个人站在小院里。
伊州的星星,又冷又亮。风刮过土墙,呜呜地响,像哭。
他心里那股劲沉了下来。不用谁说,他自己也看得明白——石万年要的是听话的工具,不是有想法的帮手。在这地界,什么“革新”,什么“女户”,都是屁话。活下去,站稳脚,才是头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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