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刀门的船，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像被大海吞没的幽灵。
神龙岛上，救火的喧嚣早已平息，只留下淡淡的焦糊味，混在海风里，很快也散了。总坛大殿恢复了平静，烛火也熄灭了大半，只留几盏，在微弱的晨光中摇曳。
韦小宝没有去睡。他依旧坐在那张白玉蟠龙宝座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鹰隼般的锐利。
苏荃站在他身侧，默默地看着他。她知道，刚才那场漂亮的“金蝉脱壳”，看似大获全胜，实则凶险万分，也耗尽了这小滑头的心力。
“卢铁松会甘心吗？”苏荃轻声问。
韦小宝扯了扯嘴角：“甘心？他那种人，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这次栽得这么狠，心里不定怎么恨得咬牙切齿呢。不过，短时期内，他不敢动。咱们捏着他的把柄，比刀架在脖子上还管用。”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怕就怕……他不甘心，又不敢自己动手，会把咱们的‘底细’，卖给更想吃掉咱们的人。”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单膝跪地，是韦小宝安插在岛外、专司打探消息的心腹之一。
“教主，夫人。”黑影的声音压得很低，“有动静了。”
“讲。”韦小宝坐直了身子。
“血刀门的船离开后，并未直接回老巢，而是在五十里外的一处荒礁停了下来。约莫一个时辰后，有一艘小船从东南方向驶来，与卢铁松的船接上了头。”
“看清来路了吗？”苏荃追问。
“船很小，没有旗号，但……船速极快，驾船的人水性极好，像是……‘海鲨帮’的人。”
海鲨帮！又一个东南沿海的悍匪，与血刀门时而火并、时而勾结，势力不容小觑。
韦小宝和苏荃对视一眼，心中了然。卢铁松果然不肯罢休，这么快就找上了潜在的盟友。
“还有，”黑影继续道，“根据安插在沿海各码头的眼线回报，最近两天，通往北方的官道上，多了不少生面孔。虽然扮作商旅，但脚步沉稳，眼神锐利，像是……官面上的人。另外，天地会青木堂的人，在福建一带活动也频繁起来。”
官面上的人？天地会？
韦小宝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消息传得这么快？卢铁松刚吃了亏，官府和天地会就嗅着味儿凑上来了？是巧合，还是……
他挥了挥手，黑影悄然退下。
大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海潮声隐隐传来。
“看来，”苏荃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卢铁松这只蝉刚被我们捕了，黄雀……已经不止一只在后面等着了。”
韦小宝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东方已现出鱼肚白，海天相接处，泛起一丝微光。但他的心情，却比这黎明前的黑暗还要沉重。
“官面上的人，可能是康熙派来的。”他分析道，“小玄子一直不放心我，卢铁松这一闹，他肯定知道了。派人来，是监视，也可能是……趁火打劫。”
“天地会呢？”苏荃问，“陈近南是你师父，他……”
韦小宝苦笑一下：“师父是师父，天地会是天地会。陈师父或许念旧情，但天地会那帮老家伙，眼里只有反清复明。我如今是神龙教主，在他们看来，就是邪魔外道。说不定，他们觉得这是个清理门户、顺便吞并神龙教势力的好机会。”
形势瞬间变得无比复杂。原本只是想引出血刀门这只狼，没想到却招来了虎视眈眈的群兽！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韦小宝转过身，眼中重新燃起斗志，“得主动把水搅浑，让他们互相猜忌，不敢轻易动手。”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有了！苏姐姐，你立刻派人，分头去办几件事。”
“第一，让咱们在江湖上的人，悄悄散播消息。就说卢铁松这次栽了大跟头，是因为他私通倭寇、劫杀贡船的把柄落在了我们手里。消息要传得模糊点，但关键点要突出——他卢铁松，屁股不干净！”
苏荃立刻明白了：“借刀杀人？让官府去盯上他？”
“对！让朝廷的鹰犬去咬他！看他还敢不敢乱说乱动！”
“第二，”韦小宝继续道，“给咱们在京城的关系（他想起索额图、明珠那些贪财的老狐狸）送点‘土特产’，顺便带句话，就说神龙教新教主韦小宝，感念皇恩，愿为朝廷肃清东南海疆，只是眼下有些跳梁小丑（比如血刀门、海鲨帮）作乱，需要朝廷……嗯，‘默许’我们便宜行事。”
这是向康熙示弱，也是表忠心，顺便要点政策空间。
“第三，”韦小宝压低声音，“找机会，给我师父陈近南送个信。不用太正式，就让我天地会里的老兄弟（比如钱老本）带个口信，就说小宝身处险境，神龙教内忧外患，请师父看在昔日情分上，暂缓对神龙教的行动，容我稳住阵脚。信里……可以隐约提一下，洪安通可能留下了关于前明宝藏的线索。”
打感情牌，加利益诱惑！让天地会投鼠忌器，甚至可能转而支持他！
苏荃听着韦小宝一条条计策，眼中异彩连连。这小鬼头，看似胡闹，但在这权谋机变之上，简直是个天才！这几步棋下去，看似混乱的局面，很可能被他盘活！
“我立刻去办。”苏荃点头，转身欲走。
“等等！”韦小宝叫住她，走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指着上面几个用金粉标注的、极其隐秘的据点，“这些地方，是洪安通留下的最后老底，也是咱们的退路。派人去激活它们，储备物资，但要绝对保密！”
苏荃重重点头：“明白。”
接下来的几天，神龙岛外松内紧，看似一切如常，但无形的网已经撒了出去。
江湖上，关于血刀门卢铁松“罪行”的流言悄然传开，有鼻子有眼，引得各方侧目。
通往京城的秘密渠道，送出了厚礼和“忠心”。
而通往天地会的线，也搭上了。
韦小宝焦灼地等待着各方的反应。这就像一场豪赌，赌的是人心，是时局。
最先传来消息的是京城。通过特殊渠道反馈的信息显示，康熙对韦小宝的“忠心”似乎颇为受用，对东南“匪患”表示了“关切”，但并未明确表态，态度暧昧。这在意料之中，康熙还在观望。
接着，沿海眼线回报，官府的探子似乎加强了对血刀门活动区域的监视。卢铁松的日子，果然不好过了。
最让韦小宝忐忑的，是天地会那边的消息。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韦小宝正在密室与苏荃研究那幅地图，一名心腹匆匆进来，递上一封没有落款的密信。
信是陈近南亲笔所回！字数不多，语气平淡，但内容却让韦小宝心头大震！
信中说：“知尔处境，甚为忧心。天地会以反清为志，与神龙教道不同不相为谋。然念及师徒之情，暂缓东南行动。尔好自为之，若真有心复明，他日可凭信物来见。前明之事，迷雾重重，慎之戒之。”
信的最后，还附了一个极其隐秘的联络方式。
韦小宝反复看着这封信，心里五味杂陈。陈近南终究是念旧情的，暂时稳住了天地会。但信中也划清了界限，“道不同不相为谋”，警告意味明显。而最后关于“前明之事，迷雾重重”的提醒，更让他感觉，师父似乎知道一些关于洪安通、关于《四十二章经》的更深的内情，却不愿明说。
迷雾，似乎拨开了一层，但底下，是更深的迷雾。
“暂时……算是稳住了。”韦小宝长出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像打了一场大仗。
苏荃看着他疲惫的样子，轻轻替他揉了揉太阳穴：“你这只蝉，这次算是从黄雀嘴里溜出来了。但下次呢？”
韦小宝闭上眼，苦笑道：“下次？下次说不定还有老鹰在后面呢。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现在，咱们有了喘口气的机会。”
他睁开眼，望着地图上那些错综复杂的线条和标记，喃喃道：
“得快点……快点把这张网，牢牢抓在手里才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而韦小宝这只特殊的“蝉”，正在努力让自己，变成能威胁到黄雀的……毒蜘蛛。
只是他不知道，在这盘棋局里，他自己，又是不是别人眼中的螳螂呢？
天，快亮了。
但海上的晨雾，却似乎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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