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旗官像是这才发现秦王,抱了抱拳,礼节到了,语气却硬得像块石头:
“王爷息怒,王命在身,不敢延误。请您的人配合清船,莫要妨碍公务。”
说完,竟直接对下属挥手,“动作快些!耽误了时辰,谁也担待不起!”
锦衣卫们可不管那么多,真就开始动手搬秦王的物什,还欲将秦王仆从赶下船。
“反了!反了!”
秦王朱公锡气得跳脚,当即便准备下令,给这些不开眼的人一点颜色瞧瞧。
楚王马上拦住他道:“蒜鸟蒜鸟,不过一艘船而已,让了便是。”
接着他向后方一指:“你看那边,还有好些官船。等他把你家当丢下船,你再拿到其他船上不就行了。”
楚王不说还好,他这一劝,秦王更是火冒三丈。
“你也知道不缺这一艘官船,那他们为何非要抢我的船!”
这里是通州码头,官船、民船多得是。
锦衣卫为何偏偏盯上他这艘?
他东西都装好了,搬下来还得费老大劲。
选艘空船,不是更省事吗?
如此一想,这锦衣卫分明就是故意找茬!
这口气,秦王哪里咽得下去。
“来人……”
他刚开口,这次襄王也来拦。
朱瞻墡道:“秦王,你可忘了元宵宴席?他正想找咱们的错处呢,你难道还想亲手把把柄递给他?”
“可是……”
朱公锡指着那船,锦衣卫这会儿已经将秦王府的仆从都赶到了甲板上,正开始往岸上轰人,“那本王的面子往哪儿搁!”
朱瞻墡按住他的肩膀:“不过一点小事,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有了襄王从旁劝慰,秦王总算冷静了一些。
“你…你们去陕西做什么?”秦王强压怒火,咬着牙问。
那小旗官一边指挥手下,一边面无表情地回答:“西安府及同州、华阴卫所一众官吏贪渎枉法,证据确凿,奉旨拿问进京!”
得,秦王没脾气了。
原来是去抄他西安老窝的!
自己封地上的官闹出这么大乱子,他这王爷脸上也无光,更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眼看锦衣卫要把仆从赶下船,又要对他的家当动手。
秦王急了,家当丢地上是小事,这脸他丢不起啊!
“等等!”秦王憋红了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本王…本王与你们同船!总行了吧?”
几位王爷面面相觑,都觉得这事儿有点离谱。
但那小旗官只是略一沉吟,便点头:“可。但请王爷约束随从,不得干扰我等公务航行。”
于是,在码头众多商人、百姓憋着笑的目光中。
刚才还嚣张跋扈的秦王殿下,不得不黑着脸,带着精简后的随从,灰溜溜地登上了自己被“征用”的座船。
众人看着那艘挂着王府旗帜的官船,在一群锦衣卫的“护卫”下,颇有些狼狈地驶离码头,心里那是五味杂陈。
楚王咂咂嘴,低声对襄王道:“秦王这趟归藩之旅,怕是快哉不起来了哟。”
经由此事,他们也觉得无趣,撤了席面,各自登船而去。
码头上,一众商人百姓这才放松下来:“官船走了!咱们的船能动啦!”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被压抑许久的漕运码头,瞬间恢复了往日的繁忙与活力。
秦王提出同船,一方面确实是为了面子着想。
要是自家家当都被锦衣卫丢在地上,散落一地,那他这面子可就是丢大发了。
一起走,面子是折了点,但好歹船开了。
人也在船上,总比被晾在码头上,让全通州的人看笑话强。
再说了,朱公锡肚子里还揣着个小算盘。
说不定能趁机从这帮锦衣卫嘴里,撬出点内部消息呢?
毕竟,他秦王府跟西安知府,同州卫那帮人,也有不少的利益往来。
万一这事牵连到自己,那不就是像襄王说的,让摄政王抓住自己把柄了么。
只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同船是同船了,可这帮锦衣卫一个个都扳着个死人脸。
除了必要的公务对答,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
两拨人虽同船而行,却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占半边天。
就这么一路大眼瞪小眼,顺风顺水地到了徐州。
官船一转,驶入浑黄的黄河,开始逆流西行。
春天还没完全到来,凛冽的西北风跟不要钱似的迎面狂吹,船帆彻底成了摆设。
遇到水流湍急的河段,光靠船桨提供的动力不够,便只能依赖岸上那一条条血肉之躯。
十数条粗大油亮的纤绳,从官船主桅杆底部的将军柱上延伸而出,另一端则没入岸上那群蠕动的人影中。
上百名纤夫,在这呵气成冰的天气里,大多精赤着古铜色的上身。
粗粝的纤绳深深嵌进他们肩胛的肉里,脊背在寒风中竟蒸腾出白茫茫的热气。
他们喊着欢快又粗野的号子,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个脚印,
拖着身后那艘华丽的官船,缓慢地向着西方挪动。
这个时候,船只反而异常的平稳。
秦王朱公锡端着一杯温酒,溜溜达达地来到甲板上。
一方面是透透气,看看这黄河冬景。
另一方面,也是听个新鲜,听那群纤夫喊号子。
还别说,这号子初听是粗鄙不堪,满嘴的浑话。
可多听几遍,嘿,居然听出点门道来了!
什么又黑又粗的纤绳,什么大白馍馍的。
比之涵雨坊姑娘的小曲,倒也别有一番野趣。
这时,领头的纤夫嗓子一扯,又起了个新调:
王家嫂子磨豆腐勒!嗨哟!
圆圆磨盘缺少水勒!嗨哟!
哥哥井绳探深井勒!嗨哟!
这词儿听得秦王眉毛一挑,嘴角刚勾起一丝笑意,就听见身边居然有人接上了!
“一夜磨坊灯不熄勒!”
秦王扭头一看,哎呦喂!竟是锦衣卫赵小旗!
他这一嗓子接得又准又顺,岸上的纤夫们闻言,齐声轰然应和:“嘿咗!到天明!”
随即爆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粗犷大笑。
秦王顿时来了兴致,凑近两步,好奇道:“赵旗官,你也会唱这个?”
同船这么多天,秦王也就只知道他姓赵。
赵小旗脸上露出一丝追忆的神色,感慨道:“回王爷,不瞒您说,卑职当年……也是个纤夫。”
“哦?”秦王眼睛一亮,这可有意思了!
“当年徐阁老来山东治河,韩指挥使也恰好在山东公干,看中了卑职,这才有机会穿上这身飞鱼服。”
“竟有这等往事!”秦王觉得这事儿有趣,顺势跟他多聊了好些关于纤夫、关于黄河的旧事。
这一聊,才发现这冷面小旗官,肚子里竟藏着不少他秦王从未听闻过的“江湖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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