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山路摘莓忆往昔
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际才泛起一抹淡淡的鱼肚白,晨雾像一层轻薄的纱幔笼罩着黑风岭,将远处的山峦勾勒成模糊的剪影。赵建军就背着竹筐站在了院坝里,竹筐是爷爷赵铁山年轻时用黄竹编的,筐沿被几代人的手摩挲得光滑温润,带着岁月的包浆。筐底垫着张大妈刚从荷塘里摘的新鲜荷叶,碧绿色的叶片上还沾着晶莹的晨露,荷叶中央摆着裹在两层油纸里的红糖糕,油香混着荷叶的清香,在微凉的晨风中悄然散开。竹筐的另一半空间特意留空,铺着块干净的粗棉布,是母亲临走前缝补好的,就等着装后山最甜的野草莓。
院坝的青石板路被露水浸透,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草叶上的露珠沾在裤脚,凉丝丝的却格外清爽,带着山野特有的湿润气息。赵建军低头看了看脚上的布鞋,鞋面上还沾着昨天栽树时蹭的泥土,他弯腰拍了拍,却没拍干净,反而把露水蹭在了鞋面上,形成了一圈淡淡的泥印。
“别急着拍,山里的泥不脏,晒晒干就掉了。”赵卫国提着捆好的画轴从屋里出来,画轴用红绳仔细系着,外面裹着两层厚实的蓝布,那是赵铁山当年的旧军装改制的,布料耐磨防潮,生怕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二柱的心血。他身上背着个军绿色的帆布挎包,包的边角已经磨得起毛,金属搭扣上的漆也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黄铜色,这却是当年他参加特务清剿时的制式装备,包带上还留着一道弹片划过的浅痕,是那段峥嵘岁月的见证。挎包里整齐叠放着给父亲的旧棉袄,棉袄是母亲用灯芯绒缝制的,领口和袖口都打了精致的补丁,还特意用棉线在里面缝了个小口袋,三百块钱就藏在里面,怕直接给父亲会被拒绝。
“爹,咱们快点走,南坡的野草莓要趁晨露没散的时候摘才最甜!”赵建军晃了晃竹筐,眼里满是期待。他小时候跟着爷爷放牛,最爱的就是在后山摘野草莓,爷爷总能找到最红最甜的那片,还会把最大的一颗塞进他嘴里,甜得他眯起眼睛。
“走,路上慢点,昨天下过小雨,山路滑。”赵卫国拍了拍儿子的竹筐,目光落在院坝墙角的那丛野菊上,花朵上的露珠正顺着花瓣滚落,“南坡的刺丛密,摘的时候小心别刮破手,我带了块粗布手套,等会儿给你。”他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副深蓝色的粗布手套,是母亲用废旧的劳保手套改做的,掌心还缝了层耐磨的帆布。
后山的路是一代代黑风岭人用脚踩出来的,蜿蜒曲折地嵌在翠绿的山林间,路面铺着细碎的鹅卵石,被常年的脚步磨得光滑圆润,雨后更显湿滑。路两旁的灌木长得茂盛,枝条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赵建军走在前面,熟练地弯腰拨开路边的灌木,动作轻盈得像只山雀。他知道哪片灌木丛后藏着最红的野草莓,那是爷爷当年带他发现的秘密基地,就在南坡向阳的一块凹地里,阳光充足,土壤肥沃,长出来的草莓比别处的大一圈,甜得也更纯粹。
“爹,你看这儿!”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赵建军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坡下一片向阳的草丛,压低声音欢呼。只见那片草丛里缀满了红得透亮的野草莓,颗颗都有拇指肚大小,在晨露中闪着晶莹的光,像撒在绿毯上的红宝石。有的草莓还带着半分青涩,顶端泛着淡淡的粉;有的则完全熟透,红得发紫,轻轻一碰就会滴下甜美的汁液。
父子俩小心翼翼地走下缓坡,蹲下身开始采摘。赵卫国从挎包里拿出粗布手套递给儿子,自己则徒手采摘,他的手指粗糙有力,捏着草莓蒂轻轻一旋,带着露水的果实就稳稳地落进掌心。“你爷爷当年带着我们在这山上设过哨卡,就在前面那块突出的巨石后面。”赵卫国忽然开口,手指着不远处一块形似卧虎的巨石,巨石表面布满了风雨侵蚀的纹路,顶端还留着几道浅浅的刻痕,那是当年民兵们做的记号。
赵建军戴着粗布手套,特意挑那些红透了的草莓,指尖捏着蒂部轻轻旋转,生怕碰坏了饱满的果实。“爷爷上次跟我说,他在这山上用石头砸跑过两个特务,是不是就在这块石头旁边?”他把摘好的草莓放进竹筐的荷叶里,摆得整整齐齐,像一颗颗精心摆放的宝石,“那时候爷爷有没有受伤啊?我上次看他胳膊上有好几道疤。”
“就是这儿。”赵卫国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露水顺着他的袖口往下滴,打湿了裤腿,“那是一九四七年的冬天,雪下得齐膝盖深,特务想绕路偷袭村子,打算放火烧了‘英雄林’的前身——那时候还是片老槐树林。你爷爷带着我和两个民兵守在这块巨石后面,石头后面有个能藏三个人的凹洞,我们在洞里蹲了两天两夜,就靠怀里揣的冻红薯和雪水充饥。”他摘下一颗草莓放进嘴里,甜中带酸的味道瞬间唤醒了沉睡的记忆,味蕾上的滋味与当年的记忆重叠,让他眼眶微微发热,“那时候你爷爷总说,山路再难走,也得把每一步踩实,就像做人,不能走虚浮的路;草莓再甜,也得自己弯腰去摘,就像好日子,得自己拼尽全力去挣。”
赵建军捧着满手的草莓,抬头看向那块卧虎状的巨石。晨雾还没散尽,巨石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还能看到当年民兵潜伏的身影,听到他们压低的呼吸声和武器碰撞的轻响。他把草莓轻轻放进竹筐,忽然觉得这小小的果实里,藏着的不只是山野的甜味,还有爷爷那代人在风雪中坚守的血汗与信念。“爷爷真厉害,换作是我,在雪地里蹲两天两夜肯定受不了。”
“你爷爷那时候比你现在大不了几岁,也怕冻,也怕饿。”赵卫国蹲下身,继续采摘草莓,指尖划过草叶上的露珠,“可他说,身后就是乡亲们的家,就是村里的孩子,要是退了,大家就都完了。有天晚上雪下得特别大,我冻得直打哆嗦,你爷爷就把他的棉袄脱给我穿,自己裹着块破麻袋片,却还笑着说‘年轻人火力旺,扛冻’。”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目光落在巨石上,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穿着单薄衣衫、眼神却无比坚定的父亲。
赵建军听得入了神,手里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他想象着爷爷当年在雪地里潜伏的场景,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脸,雪水渗进单薄的鞋子,冻得脚指头发麻,却依旧死死盯着山下的动静,不敢有丝毫松懈。“那后来特务来了吗?爷爷他们是怎么把特务打跑的?”
“来了,一共五个特务,背着汽油桶,蹑手蹑脚地往村里摸。”赵卫国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语速也慢了些,“等他们走到巨石下方的弯道时,你爷爷喊了声‘打’,我们就抱着石头往下砸。那石头足有几十斤重,砸下去‘轰隆’一声,吓得特务魂飞魄散。有两个特务想往回跑,你爷爷举着砍柴刀就追了上去,一刀砍在为首那个特务的胳膊上,剩下的特务吓得屁滚尿流,连汽油桶都扔了就跑。”他说着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胳膊上一道浅浅的疤痕,“我那时候年纪小,力气不足,扔石头的时候没站稳,摔在石头上磕的,你爷爷总说这道疤是‘勇敢的勋章’。”
赵建军凑过去看父亲胳膊上的疤痕,疤痕不长,却很清晰,像是刻在皮肤上的记忆。他伸手轻轻碰了碰,问道:“爹,那时候你不怕吗?特务有枪,你们只有石头和砍柴刀。”
“怕啊,怎么不怕?”赵卫国笑了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畏惧,“可你爷爷说,越是怕,越要往前冲,因为我们守的不是自己,是整个黑风岭。后来我才明白,勇敢不是不害怕,是明明害怕,却依旧选择坚守。”他拿起一颗草莓递给儿子,“快摘吧,再晚晨露散了,草莓就没那么鲜了。”
父子俩继续低头采摘,竹筐里的草莓渐渐堆成了小山,荷叶上的露水混着草莓的汁液,散发出清甜的香气,引得几只小蜜蜂嗡嗡地飞来,在草莓上方盘旋,却不敢轻易落下。赵卫国顺手把路边的杂草拔了,露出藏在草里的小径——这是赵铁山当年带着民兵巡逻时踩出来的路,路面比旁边的土地稍硬一些,虽已被杂草覆盖,却还能辨出隐约的痕迹。“这条小路直通山外的青龙沟,当年李向阳叔叔就是沿着这条路往返送信,传递情报。”
赵建军看着那条被杂草覆盖的小径,仿佛看到了当年李向阳叔叔背着情报,在夜色中快速穿行的身影,脚下的山路忽然变得沉重起来,每一步都踩着先辈们的足迹。他摘下最后一颗熟透的草莓,放进竹筐里,轻声说道:“爹,以后我也要把这些故事记下来,等下次孩子们来‘英雄林’,我就讲给他们听,让他们知道这条山路藏着这么多英雄的故事。”
赵卫国看着儿子认真的模样,眼里满是欣慰。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竹筐里的草莓已经装得满满当当,散发着浓郁的甜香。“走吧,再晚你爷爷该等急了。”父子俩沿着山路继续往上走,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在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山路两旁的鸟儿开始欢唱,伴着父子俩的脚步声,在山林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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