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爷孙相聚话峥嵘
父子俩顺着山路继续往上走,又翻过两道山梁,赵铁山住的院子终于出现在视野里。院子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坦空地上,用当地特有的青灰色石头垒成院墙,石头之间的缝隙用和好的草木灰抹严,历经风雨依旧坚固。院墙上爬满了紫色的牵牛花,藤蔓顺着墙垛蜿蜒而上,一朵朵喇叭状的花朵在晨风中轻轻晃动,像是在欢迎远方的来客。院门口的老枣树枝繁叶茂,树干粗壮,需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树皮粗糙,布满了深深的纹路,那是赵铁山年轻时亲手栽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树下放着一把竹制的躺椅,椅面用细密的竹篾编织而成,边缘还留着孙木匠修补的痕迹。
赵铁山正拄着拐杖站在枣树下,望着山路的方向。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对襟衫,领口的纽扣扣得严严实实,腰间系着一根黑色的粗布腰带,将略显佝偻的腰身束得笔直。头发已经完全花白,却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着,脸上的皱纹如沟壑般深邃,却透着岁月沉淀的从容。他手里的拐杖是用枣木做的,杖身刻着简单的山水纹路,顶端还缠着一圈暗红色的布条,是赵卫国特意为他缠的,防止握久了手滑。
“爷爷!”赵建军一眼就看到了枣树下的爷爷,高声喊着,加快脚步跑了过去,竹筐里的草莓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甜香也随之飘了过去。赵铁山听到孙子的声音,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蒙尘的宝石被擦拭干净,握着拐杖的手都有些发抖。他往台阶下走了两步,因为腿脚不便,动作略显迟缓,赵卫国快步上前扶住父亲的胳膊,手臂传来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酸——父亲的胳膊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皮肤松弛,布满了老年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爹,慢点,我们来了。”赵卫国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他仔细看着父亲的脸,发现父亲的眼角又多了几道皱纹,鬓角的白发也更稀疏了些。赵铁山拍了拍儿子的胳膊,目光却越过他落在赵建军身上,看着孙子背上沉甸甸的竹筐,笑得嘴角都咧开了,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我的乖孙,还想着爷爷爱吃野草莓,路上没摔着吧?这山路雨后滑得很。”
“没有爷爷,我走得可稳了,像您当年教我的那样,一步踩实了再走下一步。”赵建军跑到爷爷面前,放下竹筐,从里面拿出一颗最大最红的草莓,递到爷爷嘴边,“爷爷,您先尝尝,刚摘的,还带着露水呢,可甜了!”
赵铁山微微弯腰,张口咬下那颗草莓,甜中带酸的汁液在口腔里散开,熟悉的味道瞬间唤醒了记忆,让他想起了当年在山里潜伏时,和李向阳一起分享野草莓的日子。他点了点头,眼里满是笑意:“甜,真甜,比当年我和你李向阳叔叔吃的还甜。快进屋,屋里烧了热水,洗把脸解解乏。”
进了院子,赵建军把竹筐放在石桌上,石桌是赵铁山用一块完整的青石板打磨而成的,表面光滑平整,中间还留着一道浅浅的划痕,是赵卫国小时候调皮用镰刀划的,如今成了岁月的印记。他迫不及待地从竹筐里拿出裹着厚布的画轴:“爷爷,您看这是二柱画的,昨天县城小学的学生来‘英雄林’栽‘传承树’,他把整个场景都画下来了!二柱画了整整一天,晚上还特意用灯照着修改,说一定要画得清楚,让您能看清每个孩子的样子。”
赵铁山拄着拐杖凑上前,赵卫国连忙搬来一把竹椅让父亲坐下,自己则站在一旁,轻轻扶住画轴的一角。赵建军小心翼翼地解开红绳,展开画纸,画纸是二柱托镇里的供销社买的素描纸,质地厚实,上面用彩色铅笔和墨笔细致地描绘着栽树的场景。画纸上的凉棚搭得规整,竹条清晰可见;凉棚下,李大爷正给孩子们分野草莓,脸上的皱纹都透着笑意;孙木匠蹲在地上,手把手教一个孩子挖坑,神情专注;不远处,几个孩子正合力扶着一棵小树苗,胸前的红领巾格外鲜艳;最角落的位置,小向阳穿着红色的虎头肚兜,被父亲抱着摸树苗,笑得露出两颗小白牙,每一个细节都透着鲜活的气息,仿佛能听到画里孩子们的欢笑声。
赵铁山戴上挂在胸前的老花镜,老花镜的镜腿用细麻绳缠着,是上次摔坏后赵卫国临时修补的。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画纸,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熟睡的婴儿,当看到画里孩子们胸前的红领巾时,他的手指顿了顿,指腹反复摩挲着那抹鲜艳的红色,眼里渐渐泛起了泪光,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滑落,滴在画纸的边缘,晕开一小片淡淡的痕迹。“好,好啊……”他声音沙哑,却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当年我们守着村子,和特务拼命,就是盼着孩子们能安安稳稳地长大,能坐在教室里读书,能记住英雄的事,不辜负我们流的血。”他指着画里最壮的那棵树,树干笔直挺拔,枝叶繁茂,“这是李向阳的树吧?长得真壮实,比我上次看的时候又高了不少,枝桠都快伸到纪念亭了。”
“是呢爷爷,”赵建军搬来另一把竹椅坐在爷爷身边,凑到画纸前讲解,“我每天都给它浇水,早上天不亮就去,孙木匠说这棵树的根系最发达,再过两年,就能长到碗口粗了。昨天我给孩子们讲李向阳叔叔守青龙沟木桥的故事,有个叫王明的孩子,听得特别认真,说以后要像英雄一样保家卫国,还在木牌上写了这句话呢!他挖树坑的时候,手上磨出了血泡都不肯歇,说要挖最深的坑,种最壮的树,才配得上英雄。”
赵建军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他特意从孩子们的实践记录本上撕下来的边角料,上面是李娟画的小五角星,用红色的蜡笔涂得满满当当,边缘还画了一圈小小的圆点,像是星星的光芒。“您看,这是小丫头李娟画的,她力气最小,挖树坑的时候是和二柱搭伙的,两人一人踩铁锹一人撬泥土,硬是挖了个标准的坑。她跟我说,以后要经常来‘英雄林’,给她栽的那棵‘传承树’浇水,还要把英雄故事讲给她刚上幼儿园的弟弟听。”
赵铁山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平上面的褶皱,仔细看了半天,然后郑重地放进了贴身的衣兜里,那里还装着他当年的军功章,虽然已经氧化发黑,却依旧是他最珍贵的宝贝。“好,好姑娘,有志气。”他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看向赵卫国,“你小时候可没这么懂事,当年让你去给英雄树浇水,你还闹脾气说不如去掏鸟窝。”
赵卫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粗茶,放在父亲面前的石桌上:“爹,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现在才明白您当年的苦心。建军现在懂了,守树不只是守着木头,是守着念想,还要把念想传下去。他昨天跟我说,要把您当年的故事都记下来,整理清楚后贴在纪念亭的墙上,让来的人都能看到,都能记住。”
赵铁山喝了口热茶,茶是后山采的野茶,味道略苦,却带着醇厚的回甘,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起了当年的事。他的声音虽然沙哑,却格外有力,每一个字都透着岁月的厚重,从九一八事变时他作为东北军炊事兵在沈阳城外浴血突围讲起,讲到部队打散后他辗转回到黑风岭,组织乡亲们成立民兵队抗日,再到新中国成立后参与特务清剿,青龙沟战斗时的埋伏细节,每一个场景都讲得清清楚楚,连当时的天气、敌人的装备、战友们的表情都记得明明白白。
“那时候我们条件苦啊,没有枪,就用锄头、镰刀当武器,实在不行就搬石头;没有军装,就穿自己的粗布衫,打补丁也不丢人;没有吃的,就挖野菜、摘野果、啃冻红薯,可没人敢说一个‘退’字。”赵铁山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有的长如手指,有的圆如硬币,每一道都像一条狰狞的小蛇,“这道最长的,是一九三八年跟日本鬼子拼刺刀时留下的,当时我是炊事兵,没受过正规训练,就凭着一股劲跟鬼子周旋,最后用烧火棍敲晕了他,自己也被刺刀划了个大口子,是乡亲们用草药给我敷好的;这道圆的,是掩护乡亲转移时被炸弹碎片划的,当时我把一个孩子护在身下,碎片擦着胳膊过去了,要是再偏一点,就伤到孩子了;还有这道……”他指着每一道疤痕,都能说出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每一道疤痕都是一枚勋章,记着一件事,记着他们为什么而战,记着那些牺牲的战友。
赵建军早就拿出随身带的笔记本和钢笔,钢笔是母亲给他买的生日礼物,他一直舍不得用,今天特意带来记录爷爷的故事。他低着头,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着,字迹工整有力,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及时追问:“爷爷,当时你们民兵队就十几个人,怎么敢跟装备精良的日本鬼子拼啊?”“埋伏特务的时候,你们怎么确定他们的行动路线呢?”“李向阳叔叔是怎么传递情报的,不会被敌人发现吗?”
赵铁山都一一耐心解答,讲到激动处,他还会用拐杖在地上比划,模拟当时的埋伏阵型,拐杖敲击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重现当年的战鼓。“我们靠的是地形熟!黑风岭的每一道沟、每一块石头我们都熟悉,鬼子进来就是睁眼瞎。”他用拐杖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地形图,“这里是青龙沟,两边是悬崖,中间只有一条窄路,我们就在两边的山坡上埋伏,等鬼子走进来,就往下扔石头、滚木头,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赵卫国坐在一旁的竹椅上,静静地听着,手里端着的粗茶已经凉了,他却浑然不觉。很多故事他也是第一次听父亲讲得这么详细,原来那些他以为的“理所当然”的平安,背后都是父亲那代人用血汗甚至生命换来的。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总埋怨父亲不回家,现在才明白,父亲的“缺席”,是为了更多家庭的“团圆”;父亲的“不顾家”,是为了守护更多人的“家”。
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阳光透过枣树叶的缝隙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赵卫国站起身,走进低矮的厨房,厨房是用砖石砌成的,屋顶铺着瓦片,墙角还堆着几捆晒干的柴火。他从竹筐里拿出带来的鸡蛋和土豆,又从厨房的腌菜缸里捞出一块腊肉,那是张大妈去年过年时送的,赵铁山一直舍不得吃,特意留着。“爹,建军,我来做饭,炒个鸡蛋,炖一锅土豆炖腊肉,都是咱们爷仨爱吃的。”
厨房的烟囱很快升起了袅袅炊烟,带着柴火的清香和饭菜的香气,在院子里弥漫开来。赵建军帮着爷爷把画轴仔细收好,放进爷爷卧室的木柜里,木柜是赵铁山当年亲手打造的,用的是耐磨的椿木,柜门的铜锁已经有些生锈,打开时发出“咔哒”的声响。“爷爷,这画我下次让二柱再画一幅大的,贴在纪念亭里,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好,好啊。”赵铁山坐在竹椅上,看着孙子忙碌的身影,眼里满是欣慰,“以后这些事,就都交给你们年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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