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岳准备先治伤,后劝降。
这个顺序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居高临下的宣告。它意味着:
绝对的掌控。我有能力决定你的生死,甚至在你死之前,我还能决定你是否“体面”地死去,或者暂时活着。你的命运,在我举手之间。
冷静的理性。愤怒、羞辱对手毫无意义。我要的是一个清晰、有效的沟通。你若是因伤重而死,或是情绪激愤下拒降而死,对我后续的招降、安抚襄州残部、稳定局势不利。救治,是达成政治目的的必要步骤。
枭雄的器量。我不屑于用折磨败将、欣赏其痛苦来获取快感。我给予你作为对手最后的、程式化的尊严(得到救治),同时也彻底剥夺你“殉节求死”的悲壮感——你想死,也得先被我救过来,再回答我的问题。
整个过程中,钟岳依旧端坐于汗血宝马之上,纹丝不动。只有那袭暗紫绣金的披风,在傍晚微凉的腥风中轻轻拂动。他沉默地看着军医的动作,看着她们清创、去除腐肉、导流、祛炎、消毒、缝合和最后把药粉洒在伤口上并包扎,看着白布被染红,看着孔勍因疼痛和愤怒而微微颤抖。
直到军医完成初步的包扎,退到一旁。直到战场上的血腥味,似乎被淡淡的药草味短暂地冲淡了一丝。
钟岳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并不洪亮,却奇异地压过了战场上的风声与哀嚎,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孔帅,血,暂且止住了,毒,也消了,还防止了感染。荆州公(钟鹏举封号)也是当今神医,他的药可保你性命无虞。”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孔勍身边那些伤痕累累、目眦欲裂的亲兵,又缓缓移回孔勍脸上。
“你麾下儿郎的血,流得够多了。襄阳的血,也流够了。”
“此战胜负已分,天意也罢,人事也罢,皆成定局。钟某敬你一世镇守之劳,三军血战之勇。然,大势如此,徒耗生灵,无益于天地,无愧于君王,独苦于襄州父老。”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
“此刻放下兵刃,钟某以麾下一万八千将士为凭,以天地鬼神为证:不戮一人,不掠一物,保你麾下将士性命,全你孔氏一门香火。襄州易帜,百姓可免兵燹之祸。”
“负隅,则此处便是忠魂埋骨地,钟某当以将军之礼,为你收殓。然你身后这数千残卒,并襄阳满城生灵,又当如何?”
“是生是死,在你一念。是忠是仁,亦在你一心。”
“——请孔帅,为这满城血火,做个了断。”
话音落下,再无余声。只有战场上的风,卷着硝烟与血腥,呜咽而过。
先示以不可抗拒的武力碾压,再施以无法拒绝的理性救治,最后给予一个无从辩驳的、将个人名节与万千性命捆绑的残酷选择。
钟岳的劝降,如同他指挥的战役一样,步步为营,没有热血,没有激昂,只有精准到冷酷的计算,与掌控一切的平静。
这比任何怒吼的威胁,都更让人脊背发寒。因为他给的,似乎是一条“生路”,但踏上这条生路,需要背叛毕生信仰,需要承担“苟活”的千古压力。而拒绝,则意味着将最后追随者的性命,一同拖入地狱。
孔勍面对的,已不是一个战场上的对手,而是一架精密、无情的历史车轮,正缓缓向他碾来。
晚风卷着硝烟与血腥气,掠过尸横遍野的战场。
经过紧急治疗后节度使孔勍由次子孔继业、幼子孔继军一左一右搀扶着,才勉强站立。
副将赵承业浑身浴血,持刀护卫在前,身后是仅存的数百牙兵,个个带伤,眼神中交织着绝望、疲惫,以及一丝望向老帅时仍未熄灭的忠诚。
钟岳的开场,并非胜利者的炫耀,而是一击致命的现实剖析。他目光再次扫过残存的襄阳军士,声音透过面甲,冷硬如铁:
“孔帅,你看到了。襄樊之险,已化为焦土;你麾下儿郎的热血,已流干。子城、内城皆已陷落,外城洞开,你最后的血脉与将士,被合围于此。继续抵抗,除了让他们的名字多刻上几块阵亡碑,于国、于民、于你孔氏一门,还有何益?”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残兵中响起压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
首先跪下的,是身负十余处创伤的副将赵承业。他弃刀于地,重重叩首,额头抵着被血浸透的泥土,声音嘶哑破裂:
“节帅!承业随您二十年,从不畏死!可……可不能再让这些跟着咱们出生入死的弟兄们……白白填进这口绝户井了啊!您看看他们!哪个不是爹生娘养?哪个家里没有妻儿老小盼着归去?!
这仗……敌军的火器太骇人了!火力之猛世所未见!为将者已尽忠,为帅者……该为士卒谋条活路了!末将……求您了!”这位铁打的汉子,此刻泪血混流,肩背剧烈颤抖。
紧接着,从西门城楼走下来的长子孔继宣亦“噗通”跪倒,他抬起被烟火熏黑、满是血污的脸,眼中是痛彻心扉的决绝:
“父亲!赵将军所言极是!孩儿不怕死,愿与父亲同殉襄州!可我孔氏血脉不能就此断绝!三弟、四弟尚年轻,将士们的家小还在城中!您常教导我们,‘守土之责,首在安民’!如今…如今唯有暂留此身,方能保全这最后一点元气,以待将来啊!父亲!”他用力摇晃着孔勍的手臂,试图唤醒父亲一丝求生的意念。
幼子孔继军年纪最轻,此刻再也抑制不住,抱着孔勍的腿痛哭失声:“爹!我们输了……可我们不想您死啊!投降吧……哪怕……哪怕就当是为了我们……”他的哭声凄厉,在寂静的战场上格外刺耳。
次子孔继业强忍着泪水,支撑着父亲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低沉而绝望:“父亲……大厦已倾,非人力可挽。钟鹏举势大,火器威力惊世骇俗!与其让全城殉葬,不如……不如暂且低头,为襄州,为这些还活着的性命……留一线生机。”
残存的将领和士兵们,也纷纷跪倒一片,压抑的哭声和“求节帅开恩”的哀求声汇聚成一片悲凉的潮水,冲击着孔勍最后的意志。
就在这片悲声中,钟岳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却抛出了一个谁也无法拒绝的条件:
“孔帅,荆州公(钟鹏举)有令:若你愿降,襄州刺史之印,仍由你执掌。”
此言一出,连哭泣声都为之一滞。所有人都震惊地望向钟岳。
钟岳继续道,字句清晰,不容置疑:“襄州民政,可由你与旧部暂理,由钟荆州派来的新政班子协助你。你之子侄部将,皆可量才录用。不削兵权,不迁治所,不罪降卒,不扰百姓。唯有一条:襄州需去梁国旗号,奉荆州公号令。”
这个条件,宽大到近乎不可思议。它不仅保全了性命,更保全了孔勍的政治根基和尊严。这不再是简单的投降,近乎一种“合作”或“加盟”。
实际上,钟鹏举要的不是一个阶下囚,而是整个襄州势力的平稳过渡,以及孔勍这块十一年的“西南柱石”的号召力。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孔勍身上。老帅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跪满一地的子侄、部下,看着他们眼中求生、求安定的渴望,又望向远处燃烧的襄阳子城城楼,那里曾飘扬着他的旌旗。
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他发出一声似哭似笑、蕴含了无尽悲凉与解脱的长叹,仿佛将一生的雄心、骄傲与坚持,都随着这口血呕了出来。
他推开搀扶的儿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挺直了那曾经象征一方权柄的脊梁,尽管它此刻已千疮百孔。
他望着冷硬重甲包裹着的钟岳,嘶哑而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如同最终的审判,落在每个人心头:
“………罢了。”
“…………降。”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眼中的光彩骤然熄灭,身体一软,彻底昏死过去。支撑他的,不仅仅是伤势,更是信念崩塌后的彻底虚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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