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那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压下来。秋风卷起落叶和尘土,在空旷的官道上打着旋儿,更添几分萧瑟。
林砚的钦差仪仗颇为精简,只有十余名兵部拨调的护卫,两辆装载文书和简单行李的马车,外加几名随行的书吏。王伯安亲自送到十里长亭,执手相看,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作重重一握和一句嘶哑的“保重”。
林忠老泪纵横,跪在道旁,直到车马远去变成黑点,仍不肯起身。府中仆役默默垂泪,他们不知道老爷此去能否归来,只知这偌大的林府,瞬间冷清得让人心慌。
林砚坐在马车中,掀起车帘一角,回望那座越来越远的、如同巨兽般匍匐在地平线上的巍峨京城。宫阙楼台渐次模糊,最后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轮廓。这里是他施展抱负的起点,也是险些埋葬他的漩涡。如今离开,心中并无多少留恋,只有一种卸下部分枷锁的轻松,以及面对未知前路的沉重。
他摸了摸怀中冰凉的尚方剑剑柄,又按了按贴身收藏的“幽泉”令牌和太子所赠的软甲丹药。这些,都是他此行的倚仗,也是责任的象征。
队伍一路向东,走陆路前往津门港。沿途并未遇到想象中的截杀或阻碍,平静得甚至有些诡异。林砚心中清楚,徐阶一党绝不会轻易放过他,此刻的平静,只意味着更大的风暴在海上,或者在前方的东南等待。
三日后,队伍抵达津门港。这是北方最重要的海运枢纽之一,码头桅杆如林,帆影蔽日,空气中弥漫着咸腥的海风、货物和鱼虾混杂的复杂气味。喧闹的人声、号子声、车马声不绝于耳,各色人等穿梭其间,有衣冠楚楚的商贾,有精悍短打的水手,也有鬼鬼祟祟、眼神飘忽的闲汉。
“福船”号并不难找,它就停泊在码头西侧一个相对安静的泊位。船体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船板被海水和风雨侵蚀出深色的纹理,帆篷也半新不旧,与周围那些装饰华丽、崭新气派的大商船相比,显得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寒酸。
林砚让护卫和书吏在码头附近的客栈安顿,只带了两个最精干的护卫,来到“福船”号前。
船头上,一个皮肤黝黑、满脸风霜、穿着普通水手短褂的中年汉子,正叼着烟袋,眯着眼打量着他。见林砚走近,他吐出一口浓烟,哑着嗓子问:“这位爷,找谁?”
林砚没有回答,只是从怀中取出那枚刻着水流船桨符号的令牌,在汉子眼前亮了一下。
汉子眼神微微一动,脸上的漫不经心收了起来。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贵人请上船说话。”说着,放下跳板。
林砚对身后两名护卫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在码头等候,自己独自一人踏上了摇晃的跳板。
船舱内比外面看起来要整洁宽敞一些,弥漫着一股桐油、海腥和烟草混合的味道。那汉子引着林砚来到一间位于船尾、位置相对独立的舱室。
“小的姓周,是这‘福船’号的管事,您叫老周就行。”汉子关上舱门,转身对着林砚,语气恭敬了些,但依旧带着水手特有的粗粝,“上面吩咐了,一切听您安排。船上的弟兄都是可靠的老手,这趟活计,也心里有数。”
林砚打量着他,此人眼神沉稳,手上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伤疤,显然是在海上搏杀多年的老江湖。“有劳周管事。我们何时可以启航?”
“今晚子时,潮水最顺的时候。”老周答道,“贵人您的行李和随从……”
“随从不便上船。”林砚打断他,“我会让他们另走陆路,在东南汇合。此行隐秘为上。”
老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头:“明白。那贵人您先歇着,晚些时候开船,动静可能会有些大,您多包涵。吃食我会让人送来。”
林砚在狭窄但还算干净的舱室中安顿下来。透过小小的舷窗,能看到码头上熙攘的景象和远处海天一色的苍茫。离京的短暂轻松已然过去,此刻,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正独自一人,踏上一条凶吉未卜的航路。
夜幕降临,码头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海浪拍打岸堤的单调声响和零星灯火。子时将至,“福船”号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开始缓缓动作。缆绳被解开,船帆在夜风中悄然升起,借着潮汐和微风,船身轻盈地滑离泊位,驶入漆黑的海面。
没有鼓乐,没有送行,只有海风呼啸和船体破浪的哗哗声。林砚站在甲板上,扶着冰冷的船舷,看着津门港的灯火在身后越来越小,最终融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前方,是深不可测的大海和无尽的未知。
他正要转身回舱,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在远处另一片泊位,几艘看似普通、却比“福船”号大了不少的货船,也在几乎同时,悄无声息地解缆启航,船头所指的方向,似乎与“福船”号大致相同。
是巧合?还是……
林砚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默默记下了那几艘船的模糊轮廓,转身走入船舱。
海上的第一夜,平静中潜藏着不安。
喜欢大明金算盘请大家收藏:(m.suimengsw.com)大明金算盘随梦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