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与兵部、刑部的合议,出乎意料地迅速。或许是因为林砚这个“烫手山芋”主动跳出来接手麻烦,或许是皇帝本身就有意推动,又或许背后有“幽泉”或别的力量在悄然运作——总之,仅仅隔了一天,旨意便下来了。
皇帝准了林砚所请,授其“钦差巡察东南海防事务兼理剿寇协理”之职,赐尚方剑(象征意义大于实际),可便宜行事,协调地方。但同时,也明确了他的权限——主要负责探查海寇与内地勾连线索、协理海防后勤及情报,剿寇军事指挥仍由东南督抚及水师将领负责。这算是一个折中的安排,既给了林砚名分和一定的自主权,又没让他直接插手最核心的军权,堵住了许多人的嘴。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个责任大、风险高、功劳却可能被分走的苦差。但林砚要的就是这个名分和离开京城的机会。
旨意一下,他便需即刻准备,三日内离京赴任。
林府上下,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离别气氛。林忠指挥着仆役,默默地为老爷打点行装,眼圈一直是红的。林砚将自己关在书房大半日,写了数封密信,通过不同渠道送出,安排京城及听风阁后续事宜。
傍晚时分,王伯安匆匆赶来,带来一个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小菜和一壶酒。
“此去不知何时能归,今夜,当与维新一醉!”王伯安故作豪爽,但眼中的忧色挥之不去。
两人在书房对坐,没有过多言语,只是默默对饮。酒过三巡,王伯安才压低声音道:“徐阶那边,安静得有些反常。赵子静称病告假,闭门不出。我总觉得,他们不会让你这么顺利离开京城,更不会让你在东南有所作为。”
林砚饮尽杯中酒,目光清明:“我知道。离京路上,东南任上,恐怕都不会太平。伯安兄,京中诸事,就拜托你了。太子那边……若有消息,务必设法传递给我。”
“你放心。”王伯安重重点头,“我已安排可靠之人,与东宫小德子建立了联系。你自己……千万保重!这尚方剑,未必能镇得住东南那些地头蛇和亡命徒!”
“我明白。”林砚摩挲着酒杯,“我有准备。”
他又从怀中取出太子赠予的乌兹钢软甲和“续命护心丹”,对王伯安道:“此二物,乃太子所赐。这份心意,我记下了。若我……真有万一,请伯安兄设法将此丹送回东宫,或许……殿下将来用得上。”
“胡说!”王伯安厉声打断他,“你必须活着回来!为了太子,为了你妻女,也为了我们这些相信你的人!”
林砚看着挚友激动的神情,心中暖流涌动,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我一定活着回来!到时,再与伯安兄痛饮!”
送走王伯安,夜色已深。林砚毫无睡意,他换上一身深色便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林府,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
他没有去别处,而是再次来到了城南废祠。
这一次,他没有叩击符号,只是静静站在废祠外的荒草丛中。夜风吹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更鼓声。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极近处响起,仿佛贴着他的耳根:“林侍郎倒是守时。”
林砚没有回头,知道是“摆渡人”亲自来了。“事关重大,不敢延误。”
“东西都准备好了?”摆渡人问。
“明日出发,轻车简从,按约定至津门港‘福船’号。”林砚答道,“我需要知道更具体的安排,以及……鬼哭岛和‘还魂草’的详细信息。”
“随我来。”摆渡人转身,如同鬼魅般飘向废祠更深处。
这一次,他们没有进入地下石室,而是绕到废祠后方一片坍塌大半的配殿残垣处。摆渡人移开几块看似随意散落的断石,露出一个黑黝黝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洞口。
“下面说。”
林砚毫不犹豫,俯身钻了进去。里面是一条狭窄的、向下倾斜的地道,空气污浊,但并无窒闷感,显然另有通风口。爬行了十余丈,前方出现一个稍微宽敞些的土室,壁上插着一支燃烧着的、气味奇特的冷光棒,照亮了不大的空间。
摆渡人已经等在里面,依旧戴着斗笠。
“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摆渡人语气急促了几分,“‘福船’号明晚子时离港,船主是我们的人,可信。船上会有你需要的人手和物资。此去东南,海路凶险,不仅要防海寇,更要小心朝廷水师和地方官中可能存在的眼线。”
他取出一张绘制在羊皮上的、更加精细的海图,铺在潮湿的泥地上,指向鬼哭岛的位置:“此岛在此,周围百里,暗礁星罗棋布,洋流紊乱,常年笼罩迷雾,船只极易迷失触礁。岛上土着自称‘鬼面族’,排外凶悍,擅用吹箭毒镖,且地形复杂,多洞穴沼泽。‘还魂草’只生长在岛中央一处被称为‘葬魂谷’的湿热山谷中,有凶猛异兽守护,极难采摘。”
他看了一眼林砚:“你确定要去?”
“必须去。”林砚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好。”摆渡人也不废话,“登岛之后,我们会有人接应,但能提供的帮助有限,主要靠你自己。取得‘还魂草’后,立刻撤离,到预定地点,会有船接你离开。记住,你的主要任务是取草,不是剿寇,更不是探险!一切以速取速离为上!”
林砚将海图和摆渡人的叮嘱牢牢记住,问道:“我离京后,江南那边……”
“放心,尊夫人与令爱,我们的人会继续保护。你专注于东南之事即可。”摆渡人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林侍郎,你既已上了我们的船,便望你言而有信,莫要中途反悔。‘幽泉’的助力,可给亦可收。”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林砚平静地看着他:“林某既已答应,自当尽力。也希望贵组织,信守承诺。”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锋,各自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和算计。
“既如此,祝林侍郎……一路顺风。”摆渡人收回海图,吹熄了冷光棒,土室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林砚凭着记忆,摸索着爬出地道。当他重新回到废祠外的夜空下时,摆渡人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望了一眼东方微露的晨曦,转身向林府走去。
明日,他将正式以钦差身份,离开这座困了他许久、也承载了他野心的京城,奔赴那片未知而凶险的蔚蓝。
而就在林砚于废祠与“摆渡人”密会的同时,津门港,夜色下的码头依旧忙碌。大大小小的船只停泊在港湾内,随着波浪轻轻摇晃。其中一艘中等大小、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福船——“福船”号,静静靠在稍显僻静的栈桥旁。
船上一个不起眼的舱室内,灯光昏暗。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精悍的汉子,正仔细擦拭着一把造型奇特、带有倒钩的短叉。他对面,坐着一个文士打扮、面色苍白的中年人,正就着油灯,看着一封信。
“京城消息,鱼儿已动,明日离京。”文士放下信,声音阴柔,“主上的意思是,海上风浪大,出点‘意外’,也是常事。务必做得干净,像是遭了海难,或者……遇了那股‘鬼火’。”
刀疤汉子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放心,这渤海到黄海的水路,咱们熟。保管让他,有去无回。”
文士点了点头,又递过去一个小瓷瓶:“这是主上特意交代的。若事有不谐,或需确认,将此物混入饮食。中毒症状,与‘彼岸花’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发作更快些……”
刀疤汉子接过瓷瓶,小心收好,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明白。”
舱外,海浪拍打着船舷,哗哗作响,掩盖了舱内密谋的低语。遥远的京城,即将离去的钦差;近在咫尺的津门港,伪装成商船的杀机;还有千里之外,深山道观中守望的母女与神秘的护卫……
所有的人和线,都向着东南那片诡谲莫测的海域汇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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