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滚油锅的水滴,瞬间在朝堂上炸开!所有议论声戛然而止,一道道或惊愕、或不解、或嘲讽、或深思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礼部侍郎?主动请缨去东南剿寇?这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
首辅徐阶的眼皮微微抬了抬,精光一闪而逝,随即又恢复成古井无波的模样。兵部尚书则是皱紧了眉头,上下打量着林砚,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不知天高地厚”几个字来。就连御座上的皇帝,眼中也闪过一丝明显的意外。
“林砚,”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你乃礼部侍郎,主持科举、典礼、藩务方为正职。剿寇靖海,乃兵部与地方督抚之责。你可知其中凶险?”
林砚出列,撩袍跪倒,声音清晰而坚定:“回陛下,臣自知才疏学浅,于兵事一道更是门外汉。然臣前番条陈曾言,海事关乎国运,非独兵戈之事,更涉商贸、舆情、乃至番邦往来。此次海寇猖獗,不仅劫掠杀伤,更疑似与内地有所勾连,其患在内而不尽在外。臣虽不擅战阵,但或可协助地方,厘清内患,探查海情,为朝廷日后靖海大计,略尽绵薄。且臣身为朝廷命官,闻东南百姓受海寇荼毒,寝食难安,愿效犬马之劳,为陛下分忧,为黎民解难!”
他这番话,避实就虚,不提自己具体的剿寇能力,而是强调海寇问题的复杂性和自己“厘清内患”、“探查海情”的可能作用,更抬出了“为君分忧”、“为民解难”的大义,说得滴水不漏,情真意切。
皇帝手指轻轻敲着龙椅扶手,目光深沉地看着跪在下面的林砚。这个年轻人,从太子病重时的“妄言”,到宫门外的长跪,再到南书房内关于海事的对答,如今又主动请缨前往那龙潭虎穴般的东南……每一次举动,都出人意表,却又似乎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
他是真的忠君爱国,不顾生死?还是……另有所图,急于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亦或是,与太子苏醒后那闪烁的眼神有关?
“林爱卿忠勇可嘉。”皇帝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褒贬,“然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退朝后,内阁与兵部、刑部合议,再行定夺。”
“臣,遵旨。”林砚叩首,心中却无多少波澜。他知道皇帝不会立刻答应,但他在朝堂上公开请缨,已将这件事摆到了明面,也向某些人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号——他林砚,要主动出击了。
退朝后,各种议论更是沸沸扬扬。
“这林砚是疯了不成?好好的清贵京官不做,跑去那蛮荒凶险之地送死?”
“我看是沽名钓誉,想借机搏个不畏艰险的名声!”
“未必,此人行事每每出人意表,或许……真有倚仗?”
“倚仗?就凭他那点翰林院的墨水?东南那潭浑水,淹死过多少能吏干将!”
林砚对身后的议论充耳不闻,径直往外走。刚出宫门,便被王伯安一把拉住,拽到了僻静处。
“维新!你……你糊涂啊!”王伯安又急又气,脸都涨红了,“那东南是什么地方?海寇凶残,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徐阶一党在那儿经营多年!你这般莽撞地跳进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他们正愁没机会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对你下手!”
看着挚友眼中毫不作伪的焦急和担忧,林砚心中一暖。他拍了拍王伯安的手背,低声道:“伯安兄,稍安勿躁。我并非一时冲动。”
“那你为何……”
“因为留在京城,才是真正的困兽。”林砚目光沉静,望向南方,“太子虽醒,记忆未复,徐党势大,陛下态度不明。我在京城,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监视之下,动弹不得,唯有坐等对方布局完成,将我一口吞下。与其如此,不如跳出牢笼,去那风波最盛之处!那里虽是险地,却也可能是破局之地!”
王伯安愣住,他听懂了林砚的意思。京城是棋盘中心,也是囚笼。东南虽是边角凶险,却也可能蕴含着逆转的生机。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魄力。
“可是……那鬼哭岛,那海寇……”
“正因为有海寇,有‘鬼哭岛’,我才必须去。”林砚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冷意,“有些线索,只有在那个地方,才有可能找到。”
王伯安看着他眼中那决绝的光芒,知道自己劝不动了。他重重叹了口气,用力握了握林砚的肩膀:“既如此……千万小心!京中之事,有我!清流这边,我会继续造势,盯紧徐阶和赵子静!你自己……一定要活着回来!”
“放心。”林砚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疲惫,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还欠伯安兄一顿好酒,还没看到囡囡长大出嫁,怎能轻易就死?”
提到妻女,林砚的眼神柔软了一瞬,随即又被坚毅取代。
两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王伯安才忧心忡忡地离去。
回到林府,林忠早已得知了朝堂上的消息,老脸上一片灰败,见到林砚,嘴唇哆嗦着,半晌才道:“老爷……您……您这是何苦啊……”
林砚扶住老管家颤抖的手臂,温声道:“忠叔,不必担心。我自有分寸。你留在京城,看好家,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老奴……老奴……”林忠老泪纵横,“老爷,一定要保重啊!夫人和小姐还在江南等着您呢!”
“我知道。”林砚望向江南方向,目光悠远,“就是为了她们,我也必须去,必须赢。”
他回到书房,开始默默整理行装。此行凶险,需轻车简从,但该带的东西,一样不能少。他整理着那些关于海事、海防、乃至南洋风物的笔记,又取出几件不起眼却实用的物品——精巧的指南针,防水的火折,还有“幽泉”之前提供的、效果极佳的伤药和解毒丹。
他知道,“幽泉”的人必定已在暗中准备。与“摆渡人”的交易虽已初步达成,但具体如何协助他前往鬼哭岛、获取“还魂草”,尚未详谈。此行,他不仅要面对明处的海寇和暗处的徐党,更要与“幽泉”这个神秘而强大的盟友,进行更深入、也更危险的合作。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夜枭掠过屋檐的声响。
林砚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
一枚细小的、裹着蜡丸的铜管,静静地躺在窗台之上。
是“幽泉”的消息。
他迅速取回铜管,捏碎蜡丸,里面是一张更小的纸条,上面只有一行用密码写就的字:
“三日后,津门港,‘福船’号。凭符登船,自有人接应。东南事,已安排。”
津门港!“福船”号!
“幽泉”的动作好快!而且,他们安排的出发点,竟然是之前查出与赵子静表亲有过接触的那个南洋海商曾经停泊的津门港!这是巧合,还是“幽泉”有意为之?是示威,还是展示其无孔不入的掌控力?
林砚将纸条烧掉,心中对“幽泉”的警惕又加深了一层。这个组织,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神通广大,也更加……难以揣度。
他将那枚“摆渡人”给的、刻着水流船桨符号的令牌,贴身收好。
三日后吗?
他望向书案上,那里静静躺着一封他刚刚写好的、给苏婉清的信。信中,他只说朝廷可能有差遣,需离京一段时日,让她们务必安心,等他归来。
他没有说去哪里,也没有说去做什么。有些沉重,他一个人背负就好。
他将信交给林忠,再三叮嘱务必稳妥送达。
夜色渐深,林府一片寂静。林砚独自站在庭院中,仰望星空。明日,朝廷关于他请缨的决议便会下来。无论结果如何,他的道路,已经选定。
而此刻,东宫之内,尚未安寝的太子朱瑾,也从小德子口中,得知了今日朝堂上林砚主动请缨前往东南的消息。
他沉默良久,忽然对小心翼翼伺候在旁的小德子吩咐道:
“去,将孤库房里那件父皇去年赏赐的、由乌兹钢打造的软甲,还有那瓶高丽进贡的‘续命护心丹’,悄悄给林侍郎送去。告诉他……就说,是孤……谢他当日宫门外那份心意。让他……务必平安归来。”
小德子领命,心中却是一震。乌兹钢软甲,刀枪难入;续命护心丹,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效,宫中仅有数瓶!殿下将此二物赠与林侍郎,这其中的期许和回护之意,非同小可!
看来,殿下虽然记忆未全,但对某些人、某些事的判断和感情,已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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