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的日头,把村子浸得暖融融的,檐角的冰棱融成细珠,滴答落在阶前的青石板上,积出一汪浅浅的水洼,映着蓝盈盈的天。林满仓一早便踱到后院的棚子下,伸手捏了捏悬在竹竿上的腊肠,表皮已经收干了些,摸着略有些发硬,凑近闻时,咸香里裹着米酒的甜和香料的醇,是腌腊味刚好的样子。
“别老用手摸,油手碰了容易坏。”周秀兰端着个木盆从屋里出来,盆里是泡得发胀的黄豆,颗颗圆滚滚的,“今个儿要磨豆腐,年前的豆腐得备足,炸油豆腐、做豆腐乳,都得用新磨的豆腐才香。”她把木盆搁在石板台上,伸手拨了拨腊鱼的鱼身,“这鱼晾得正好,风透了,再晾三日就能收进坛子里,留着除夕晚上蒸。”
林满仓收回手,从棚角拎过一把竹耙,把落在地上的枯叶扫干净,“昨儿夜里风大,我怕棚子的布帘没扎紧,雪水淋着腊味,半夜起来看了一趟,还好都严实。”他说着,目光扫过棚下挂得满满当当的腊味——腊肠、腊五花肉、腊鱼、腊鸡,还有王婶子帮忙腌的腊鸭,一串串、一条条,在晴日里泛着油亮的光,风一吹,香气顺着巷子飘出去,引得路过的邻里都忍不住驻足闻香。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王婶子带着儿媳晓梅过来了。晓梅刚嫁过来半年,还没学过腌腊味,昨儿见周秀兰腌的肉成色好,特意跟着来讨方子。“秀兰妹子,晓梅这丫头笨,你多教教她,今年她家头一年在村里过年,腊味得备得像样些。”王婶子推着晓梅往前,晓梅脸微红,手里拎着个布包,里头是自家晒的笋干,“嫂子,我带了点笋干,你要是不嫌弃,炖腊味时放些,解腻。”
周秀兰笑着接了,把两人让进屋,“腌腊味哪有啥秘方,无非是盐要揉透、料要放准、晾要通风。”她领着晓梅到腌缸前,掀开缸盖,里头是昨儿刚腌上的五花肉,还浸在料汁里,“你看,这肉得选三层肥两层瘦的肋条肉,粗盐要顺着纹理揉,从肉皮到肉缝,一点都不能漏,揉完后压上青石,腌够七日,再捞出来晾,晾的时候要避开雨雪,透风但不暴晒,这样腌出来的腊味,咸香不齁,肥而不腻。”
晓梅听得仔细,掏出个小本子记着,王婶子则凑到周秀兰身边,指着木盆里的黄豆,“你这是要磨豆腐?正好我家也泡了黄豆,等下让晓梅跟着学学,炸油豆腐的手艺,还是你做得好。”
周秀兰应下,先把黄豆捞出来,倒进石磨的料斗里。这石磨是林家传下来的老物件,磨盘是青石雕的,磨齿纹路清晰,平日里磨个豆浆、磨个玉米面,都靠它。林满仓过来帮忙推磨,周秀兰往料斗里添黄豆,时不时加勺清水,磨盘转起来,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乳白的豆浆顺着磨盘的缝隙流进底下的木桶里,空气中飘起淡淡的豆香。
晓梅凑过来,试着推了推磨盘,磨盘沉,她使了半天劲才转起来,周秀兰笑着说:“慢着点,推磨要匀,不然磨出来的豆浆粗细不匀,做出来的豆腐就不嫩。”晓梅点点头,慢慢找着节奏,王婶子则在一旁烧火,灶膛里的栗木烧得旺,锅里的水渐渐冒了热气,等豆浆磨好,就该煮浆、点卤了。
磨完豆浆,周秀兰把豆浆倒进大铁锅,用长柄木勺慢慢搅动,防止糊底。豆浆煮滚时,满屋子都是浓郁的豆香,晓梅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嫂子,这豆浆闻着就香,比镇上买的好喝多了。”“那是自然,咱自家种的黄豆,不打农药,磨出来的豆浆能不香?”周秀兰说着,舀出一碗热豆浆,撒了勺白糖,递给晓梅,“先尝尝,等下点了卤,就能压豆腐了。”
点卤是做豆腐的关键,周秀兰用的是自家酿的米醋兑的卤水,比例拿捏得极准。她先舀出少许煮好的豆浆,和卤水调匀,再缓缓倒回大锅里,一边倒一边用勺子轻轻搅,嘴里念叨着:“点卤不能急,慢一点,让豆浆慢慢凝固,这样豆腐才嫩,不容易碎。”不多时,锅里的豆浆就凝成了絮状的豆腐花,飘在清浆里,嫩生生的。
晓梅看得目不转睛,王婶子在一旁搭话:“当年我学做豆腐,点卤点坏了三锅豆浆,还是秀兰你娘手把手教的,如今你这手艺,比你娘还地道。”周秀兰笑了笑,把豆腐花舀进铺着纱布的木框里,用纱布裹好,压上重石,“等压半个时辰,把水分沥干,豆腐就成了,到时候切一块嫩的炒青菜,剩下的炸油豆腐,留着过年炖腊味。”
趁压豆腐的功夫,周秀兰带着晓梅去后院看腊味,林满仓正拿着根细竹棍,挨个敲了敲腊肠,听声音判断干湿程度。“你听,要是敲着发脆,就说明晾透了,要是发闷,还得再晾几日。”林满仓敲了根腊肠给晓梅听,“这腊肠里除了肉馅,还加了点陈皮末,去腻,你腌的时候也可以试试。”
晓梅记在本子上,正想问细节,巷子里传来一阵欢笑声,是村里的几个媳妇结伴过来了,有的手里拎着刚晒好的萝卜干,有的抱着一捆干菜,都是来串门,顺便讨点做年货的法子。“秀兰姐,你这腊味腌得也太好了,我家的腊肠晾了两日,都有点发黏,你给看看?”隔壁的张媳妇拎着一串腊肠进来,周秀兰接过来摸了摸,“是晾得太密了,风透不进去,你回去拆开来,挂得稀松些,再在旁边点一截艾条,防蚊虫,就不黏了。”
张媳妇连声道谢,几个媳妇围着周秀兰,七嘴八舌地问着腌腊味、做豆腐、炸年货的法子,屋里屋外都是说话声,热热闹闹的。晓梅看着这场景,心里暖乎乎的,她嫁过来前总怕村里的日子冷清,如今才知道,山里的日子,藏在这些家长里短的闲话里,藏在你帮我、我帮你的往来里,比城里的高楼里,多了太多烟火气。
半个时辰后,周秀兰掀开压豆腐的重石,解开纱布,一块方方正正的豆腐露了出来,嫩白紧实,用刀轻轻一划,就能分成小块。她切了一小块,递给晓梅:“尝尝,刚压好的豆腐,蘸点酱油就好吃。”晓梅咬了一口,豆腐嫩而不碎,豆香浓郁,满口都是清甜。
“先切一半出来炸油豆腐。”周秀兰把豆腐切成麻将大小的方块,灶里的火已经旺了,锅里倒上自家榨的菜籽油,油热后,把豆腐块下进去,“炸油豆腐要火旺,先炸定型,再转小火慢炸,炸到外皮金黄起泡,内里中空,就捞出来。”她一边炸,一边教晓梅,晓梅学着她的样子,用长筷子翻搅豆腐块,不多时,锅里就飘出了炸豆腐的焦香,金黄的油豆腐浮在油面上,看着就让人馋。
炸好的油豆腐捞出来,控干油,周秀兰挑了几块,和刚切的腊五花肉、笋干一起放进砂锅里,加了姜片和清水,搁在灶边慢炖。不多时,砂锅里就咕嘟咕嘟冒起了泡,腊味的咸香、豆腐的焦香、笋干的鲜香,混在一起,飘得满巷都是。
晌午的饭,周秀兰用刚磨的豆腐做了两道菜——小葱拌豆腐、煎豆腐,又端上刚炖好的腊味油豆腐砂锅,配着杂粮饭,吃得众人赞不绝口。晓梅尝着砂锅炖的油豆腐,吸满了腊味汤汁,一口下去,暖乎乎的,从舌尖暖到胃里。“嫂子,这也太好吃了,我回去也照着做,让我家那口子尝尝。”
饭后,邻里们陆续告辞,晓梅也跟着王婶子回去了,临走前还不忘把记满方子的本子收好,说回头就照着腌腊味、磨豆腐。院里安静下来,周秀兰收拾着碗筷,林满仓则坐在廊下,剥着刚从后院拔的蒜,“闺女说腊月二十就能回来,到时候咱把腊鱼蒸了,再炸点藕合,她小时候最爱吃。”
周秀兰应着,心里盼着闺女回来的日子,“还有小北,天天念叨着姐姐,说要把最好的腊肠留给姐姐吃。”她擦完桌子,走到棚下,看着那些挂着的腊味,又看了看屋里摆着的油豆腐、泡好的黄豆,心里踏实得很。年越来越近了,备下的年货越来越多,日子就像这灶上的砂锅,咕嘟咕嘟的,满是热气和希望。
下午,林满仓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盐,顺便给闺女打了个电话,问路上要不要带些东西。挂了电话,他拎着盐回来,见周秀兰正把炸好的油豆腐装进陶坛里,“闺女说不用带啥,就想喝咱磨的豆浆,吃咱腌的腊味。”周秀兰笑了,“那还不简单,等她回来,天天磨豆浆,顿顿有腊味。”
日头偏西时,小北放学回来了,一进门就闻见腊味香,凑到砂锅前扒着看,“娘,是不是腊味炖豆腐好了?我能先吃一块不?”周秀兰捏了捏他的脸蛋,夹了块油豆腐递给他,“慢点吃,烫。”小北捧着油豆腐,吃得满嘴油香,林满仓坐在一旁看着,掏出烟袋,却没点,只是看着院里的光景——晴日的光落在腊味上,落在蹦蹦跳跳的小北身上,落在冒着热气的砂锅上,这就是他想要的日子,安稳、温热,有烟火气,有盼头。
傍晚的风凉了些,周秀兰把晾得差不多的腊肠收了几串,放进坛子里封好,又把腊五花肉用麻纸包好,挂在屋梁上。林满仓则把磨豆腐的石磨清洗干净,晾在石板台上,石磨上还沾着淡淡的豆香,是属于年末的甜香。
巷子里的炊烟次第升起来,各家各户都在做晚饭,有的炖腊味,有的煮米粥,香气混在一起,顺着晚风飘远。周秀兰站在院门口,看着远处的山,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露出青褐色的山岩,山脚下的麦苗披着一层薄雪,在晴日里泛着绿。她回头看了眼屋里,灶膛的火还旺着,锅里温着粥,林满仓正陪着小北写作业,廊下的腊味在暮色里轻轻晃,香气盈巷,日子就这般,在备年的琐碎里,酿出了最醇厚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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