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了一夜,清晨推开院门时,天地间还裹着一层未散的寒雾,阶前的积雪被昨夜的风卷得匀实,踩上去咯吱作响,没到脚踝的深度,却衬得院角那株老梅枝桠间的红蕊愈发惹眼。
林满仓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回身拎起靠在门后的竹扫帚,先将阶前的雪扫出一条窄道,扫到第三下时,屋里传来陶碗磕碰的轻响,是媳妇周秀兰醒了。“慢着点扫,别惊着灶上温的粥。”周秀兰的声音裹着刚醒的沙哑,隔着窗棂飘出来,“昨儿泡的糯米还在缸沿,等下和腊味一起焖,孩子们晌午要吃。”
林满仓应了一声,扫帚的动作放轻些,目光扫过廊下挂着的几串风干的辣椒和蒜辫,又落到墙角那口大陶缸上——那是腌腊味用的,往年都是冬至前后就动手,今年因着雪来得早,拖到了这几日,如今缸沿还沾着些许粗盐粒,是昨儿试腌腊五花肉时剩下的。
扫完雪,林满仓进屋搓了把热水脸,周秀兰已经把灶膛的火添旺了,柴灶里烧的是干透的栗木,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她脸颊暖融融的。灶台上摆着刚从腌缸里捞出来的几块五花肉,肥瘦相间,肌理分明,表层还挂着一层薄薄的盐霜,旁边是用纱布包好的料包,里头是八角、桂皮、香叶、花椒,还有自家磨的辣椒粉和少许冰糖,都是腌腊味的老料。
“今个儿得把剩下的肉都腌上,还有那两条大青鱼,再不弄就赶不上腊月里吃了。”周秀兰往灶里添了根柴,转头看林满仓,“你去把后院的石板台清出来,雪扫干净,腌好的肉得晾在通风的地方,别让雪水淋着。”
林满仓应着,转身去后院搬了木凳,踩着凳面够到廊下的竹竿,先把前些日子晒的萝卜干收了,又拿了块粗布,把石板台擦得锃亮。这石板台还是前几年翻修院子时,从后山寻来的青石板搭的,厚实耐用,冬日里晒东西不沾寒气,最适合处理腊味。
刚收拾完,院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伴着王婶子大嗓门的招呼:“满仓媳妇,起这么早?我昨儿就说过来搭把手,你偏说自己能忙过来,这腌腊味哪是一个人的活计。”
周秀兰掀着灶上的蒸笼帘,笑着应道:“婶子快进来,外头冷,先喝碗热粥暖暖身子。”王婶子裹着厚棉袄,手里拎着个竹篮,篮里装着两把自家晒的姜丝,还有一小罐磨细的五香粉,“我家那口子昨儿赶集捎回来的,说是比镇上买的香,给你添在腊味里,腌出来的肉不腥。”
王婶子进了屋,先凑到灶前烘了烘手,目光落在案板上的五花肉上,伸手捏了捏肉的肌理,“这肉选得好,肋条肉,三层肥两层瘦,腌出来切片蒸,油香能浸到骨子里。”她说着,挽起袖子就上手帮忙,先把五花肉切成两指宽的长条,又用粗盐细细揉搓,从肉皮到肉缝,一点都不落下,“盐要揉透,不然腌不透,放久了容易坏,咱们山里人过冬,腊味就是家底,得多备些,正月里来客,切上一盘腊味,再焖上一锅饭,比啥都香。”
周秀兰递过一把陶瓷刀,“婶子说得是,今年收成好,稻子打了八担,红薯也收了两大窖,腊味多腌些,不光自家吃,还能给城里的闺女寄点,她总说外头买的腊味少了咱这柴火香。”
两人一边聊着,一边处理肉,林满仓则去后院收拾那两条大青鱼。鱼是前几天去村口的河湾里捕的,每条都有两尺来长,剖干净后在檐下晾了两日,表皮略干,正好腌腊鱼。他先用粗盐抹遍鱼身,又往鱼肚子里塞了姜片和花椒,再用竹篾把鱼身撑开,这样腌的时候能透味,晾的时候也干得快。
院门外的雪地里,几个半大的孩子打雪仗,雪球砸在树干上,震得枝头的雪簌簌往下落,其中一个是林家的小儿子林小北,裹着厚棉袄,脸蛋冻得通红,却不肯进屋,嚷嚷着要等腌好的腊味挂起来,说要看着腊鱼晒成金黄色。
“小馋猫,腊味得晾够二十天才能吃,急啥。”王婶子探出头笑骂了一句,手里的五花肉已经揉好了盐,放进陶缸里码整齐,一层肉一层料包,最上头还压了块青石,“这样压着,肉能腌得更透,盐味能渗到最里头。”
周秀兰往缸里倒了少许自家酿的米酒,酒液顺着肉的缝隙往下渗,带着淡淡的米香,“加勺米酒,既能去腥味,还能让腊味的香更醇,去年这么腌的腊肠,小北一顿能吃三根。”
说话间,又有邻舍过来串门,是住在村东头的李大爷,手里拎着一串自己熏的腊鸭,“秀兰,尝尝我这腊鸭,今年用的松针熏的,比往年的柏树枝香,你要是觉得好,回头也试试。”
李大爷进了屋,先把腊鸭挂在廊下,凑到腌缸前闻了闻,“料放得正好,不多不少,你这手艺,在咱十里八乡都是数得着的。”他说着,蹲下身看了看缸里的肉,“不过得注意,这几日雪天阴,腌好后先在屋里晾两天,等出太阳了再搬出去,不然容易返潮。”
林满仓这时搬着腌好的腊鱼过来,闻言应道:“李大爷放心,我在后院搭了个棚子,四面通风,就是没太阳也能晾,等雪化了,再挪到晒场去。”
李大爷点点头,又聊起往年腌腊味的旧事,“记得三十年前,咱村闹雪灾,腊味腌得少,正月里来客,只能蒸点红薯干待客,如今日子好了,想吃啥都能备下,这年丰人足的,比啥都强。”
这话让屋里的人都笑起来,周秀兰往灶里添了把柴,栗木的火舌窜得更高,锅里的糯米粥已经煮得黏稠,飘出淡淡的米香,她盛了两碗,一碗递给王婶子,一碗递给李大爷,“先垫垫肚子,等下还要腌腊肠,得把肠衣先泡上。”
肠衣是前几日特意留的猪小肠,洗得干干净净,用温水泡着,如今捞出来,泛着淡淡的粉白色,周秀兰把提前剁好的肉馅端过来,里头混了切细的姜末、葱末,还有少许白糖和料酒,是做腊肠的馅。王婶子手脚麻利,拿起肠衣的一头,套在竹管上,一手捏着肠衣,一手往竹管里填肉馅,填到半满时,用手轻轻捋平,再用棉线隔一段扎一个结,动作又快又稳,不一会儿,案板上就摆了十几节圆滚滚的腊肠。
林满仓则负责烧一锅热水,水温不高,刚好能温手,他把扎好的腊肠放进温水里过一遍,这样既能洗去表面的肉馅残渣,又能让肠衣更紧实,晾的时候不容易破。“往年做腊肠,总有人嫌太咸,今年少放了点盐,多放了点冰糖,吃起来有回甜。”周秀兰一边填肉馅,一边跟王婶子说着,“孩子们不爱吃太咸的,这样刚好。”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升起来了,透过窗棂照进屋里,落在案板上的腊肠上,泛着温润的光。院外的雪开始慢慢化了,檐角的冰棱滴答滴答往下滴水,混着灶膛里的柴火香、腌肉的咸香、米酒的甜香,在空气里揉成一团,是独属于乡村年末的味道。
小北和几个孩子凑在廊下,踮着脚看挂起来的腊鱼和刚晾上的腊肠,手指点着数,“一条、两条……还有五花肉,等过年就能吃了。”王婶子看他们馋得紧,从灶上拿了块刚蒸好的糯米糕,切成小块分给孩子们,“先吃这个垫垫,腊味得等腊月二十三祭了灶,才能尝第一口。”
孩子们捧着糯米糕,蹲在雪地里吃得香甜,糯米的软糯混着红糖的甜,暖乎乎的。屋里,周秀兰和王婶子已经把最后一批五花肉腌好入缸,李大爷则帮着林满仓把腌好的腊鱼、腊肠挂到后院的棚子下,竹竿被坠得微微弯,一串串腊味在寒风里轻轻晃,像是挂起了一整个冬天的盼头。
晌午的饭,周秀兰用柴灶焖了糯米腊味饭,把昨儿腌好的一小块腊五花肉切成片,铺在糯米上,焖到饭熟时,肉油渗进米粒里,颗颗饱满油亮。盛上桌时,撒上一把切细的葱花,热气裹着香,飘了满院。王婶子尝了一口,连连点头:“就是这个味,咱山里的腊味,就得用柴灶焖,外头的煤气灶,烧不出这个烟火气。”
林满仓喝了口温热的米酒,看着满桌的饭菜,看着院里嬉闹的孩子,看着廊下挂着的一串串腊味,心里熨帖得很。雪还没完全化,但空气里已经有了年的味道,是腊味的咸香,是柴火的暖香,是邻里间闲话的家常,是仓廪实、衣食足的安稳。
午后,邻舍们陆续过来,有的拎着自家晒的笋干,有的抱来一捆干柴,有的帮忙把腌好的腊鸡、腊鸭挂到棚子下,说说笑笑间,后院的棚子下已经挂满了各色腊味,在冬日的寒风里,慢慢酝酿着属于年末的醇厚。周秀兰坐在灶前,添了把柴,看着火苗跳动,想着等腊味晾透了,给城里的闺女寄上一大包,再给村口的独居老人送几块,这年,就得这样热热闹闹、和和气气的,才叫年丰。
日头偏西时,雪彻底停了,天边露出一抹淡蓝,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细碎的光。林满仓站在院门口,看着远处的田埂上,有村民扛着锄头去查看麦苗,雪盖在麦苗上,是最好的棉被,明年的收成,定是差不了的。他回头看了眼屋里,周秀兰正和王婶子收拾案板,孩子们已经玩累了,围在灶前,等着吃傍晚的腊味粥,炊烟从烟囱里飘出来,绕着屋角转了两圈,融进渐沉的暮色里,是乡村最寻常,也最动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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