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利刃般的决绝锋芒,并非来自天上,而是源于大地深处最沉重的念想。
南境地缝,哑女阿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只破土而出的手。
它苍白、僵硬,指甲缝里填满了死寂的泥土。
周围的人下意识想去搀扶,却被她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
她没有扶,反而从腰间抽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割药小刀。
刀锋划过手腕,没有一丝犹豫,一道血线迅速沁出,凝成血珠,精准地滴落在那只手掌的裂缝之中。
一滴,两滴,三滴……
温热的鲜血仿佛是唤醒远古神只的祭品,那只冰冷的手竟肉眼可见地回暖,僵直的五指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即缓缓张开。
在摊开的掌心,一道深刻的旧疤赫然在目,那疤痕的形状、走向,竟与阿灯手腕上常年佩戴的木镯下掩盖的伤疤,一模一样!
阿灯的眼中没有半分惊讶,仿佛这本就是世间最天经地义的道理。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粒紫得发黑的药花种子。
她将种子轻轻放入殷璃的掌心,用自己流着血的手,将旁边的泥土重新覆盖上去,轻轻压实。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念诵着什么古老的经文,但只有她自己心底听得见那句话:“你说医者不救命,只引归本元……今日,我引你回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覆着新土的手掌之下,骤然爆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
一道道蛰伏于井脉深处的金纹,如同被唤醒的金色长蛇,疯狂地从地底上涌,它们没有四散,而是精准无比地缠绕上那只手臂,顺着皮肉筋骨的脉络,向上蔓延,仿佛在为一具枯槁的躯体,重新编织活的经络!
阿灯静静地跪在旁边,她没有叩拜,只是从身后的食盒里,端出了第二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郑重地埋在了那只手旁边的土里。
当浓郁的饭香混着土腥气升腾起来时,那只重获“经络”的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仿佛在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全部力量。
同一时刻,万里之外的药风原。
北境的领头青年,那个曾被殷璃嘲笑“连土都叫不醒”的汉子,正带着他麾下最精壮的一百名药农,站在一片巨大的灰色菌网前。
他们每个人的手臂上都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正汩汩地浇灌在脚下盘根错节的菌丝上。
随着血液的流失,他们的身体竟渐渐变得透明。
青年看着族人一个个倒下,脸上却露出满足的微笑。
他抓起身边那把殷璃亲手为他打制的药犁,没有半分迟疑,猛地将锋利的犁尖刺入自己的心口!
“噗嗤!”
鲜血没有喷溅,而是顺着古朴的犁身,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溪流,以一种无比虔诚的姿态,缓缓流入大地。
“你说……土要醒,就要有人甘作春泥……”他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却撼动了整片荒原,“那我们,就烂成你的春泥。”
他倒下的瞬间,他用生命浇灌的菌网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那些原本灰败的菌丝,在吸饱了百余人的精血后,竟齐齐化作璀璨的金色,它们疯狂生长、交织、蔓延,最终在广袤的药风原上,拼凑出了一副完整得令人心惊胆战的巨大人体经络图!
而那经络图的尽头,直指遥远的南境!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见,那金色经络图的中央,升起了一道模糊的虚影——那是殷璃的背影,她正俯下身,耐心地教一个孩童,如何辨认一片叶子上的脉络。
青年笑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那虚影说道:“你不是回来了……是我们,终于长成了你的根。”
更东边的乱葬岗,焚典后人的药狱之中。
那个身上背负着祖先罪孽的年轻人,亲手将囚禁在药狱里的上百个用咒法捏成的小人,尽数砸毁。
他没有去管那些小人消散时发出的凄厉尖叫,而是将每一个小人核心的那一捧“心土”收集起来,混入自己早已备好的骨灰之中,用一种近乎疯狂的虔诚,重新塑成了一只新的瓦坛。
坛成之日,他引火自焚,在肉身即将燃尽的刹那,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抓起一根早已被他磨尖的断针,狠狠刺入自己的心脏。
没有惨叫,只有心头血被引出,如同岩浆般灌入坛中的“咕嘟”声。
“你说耕者即医者,医人先医心……”他的身躯在烈火中化为飞灰,只剩一道执念不散的声音在药狱中回荡,“今日,我耕自己,医你。”
那只混合了百咒心土与他骨血的瓦坛,骤然爆发出无法直视的强光!
坛身之上,无数符文游走,而在坛心位置,竟缓缓浮现出一张女子的面容——正是殷璃!
只是那面容双目紧闭,毫无神采,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精美神像。
就在此时,那道不散的执念骤然凝聚,化作一道血影,他竟以魂为刃,割下了自己的舌头,将那团血肉,决绝地投入坛心!
“当年,你被禁言的那一日……”血影的声音变得含混不清,却带着泣血的悔恨,“我也在。”
那团舌之血肉融入坛心面容的瞬间,殷璃那紧闭的双唇,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积压了千年的话语,即将破禁而出。
极北冰湖,万年不化。
须发皆白的老巫医,盘坐于冰湖中央。
他手中也握着一根断针,却不是刺向心脏,而是对准了自己的天灵盖。
在他周围,一百名赤着脚的北地孩童,正唱着古老的歌谣,他们的脚下,都踩着一个用鲜血画出的足印。
老巫医他将断针缓缓插入头顶,引动了冰面上所有的血印!
“你说断脉可重生,只要世间血脉尚存……”
百名孩童的精血汇聚成河,没有染红冰面,而是化作一道血色的长虹,冲天而起,倒灌云霄!
那血虹在空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仿佛一支穿越了时空的箭矢,精准地射向了中原的夏溪方向。
老巫医的身体渐渐冰封,脸上却带着解脱的笑意,随风而逝:“你不是神……可我们,愿做你的经络。”
夏溪潭底。
当那道从天而降的血虹坠入潭水的刹那,整片清澈的潭水瞬间沸腾,化作一锅翻滚着浓郁药香的汤剂!
无数饱受顽疾折磨的病者,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看着这神迹,眼中满是狂热。
一个病入膏肓、形销骨立的男人,抱着一块巨石,第一个跃入潭中。
他没有在药汤中沐浴,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自己的身体,狠狠地插在了那道血虹坠落的中心!
“你说……活着,就是给世界的回信……”他大笑着,任凭自己的肉身在滚烫的药汤和血虹的能量中飞速消融,“今日,我以命落款!”
他的肉身在几个呼吸间便融化殆尽,却并未消散,而是化作一团纯粹的青色光芒,托起了潭底所有的沙石!
沙石飞舞,在水下疯狂重组,最终,拼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笔走龙蛇的“归”字!
“归”字成型的刹那,四野八荒,所有曾经被殷璃种下的不知名紫色野花,在这一刻,跨越了季节与地域的限制,同时绽放!
亿万万朵紫花的花粉冲天而起,汇成一场金色的花粉之雨,乘着骤起的南风,浩浩荡荡地飘向了南境!
南境小院。
哑女阿灯抬起头,看见了那漫天而来,如同光流一般的花粉。
它们精准地汇聚而来,全部注入了她面前的那道地缝之中。
大地,开始剧烈震动!
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般沉闷的轰鸣,而是如同分娩前的阵痛,是地壳深处最原始的生命律动!
“轰隆——”
一声巨响,一只完整的手臂,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猛然破土而出!
五指张开,掌心朝天,那道与阿灯手上相同的疤痕,清晰如昨。
阿灯依旧不言不语,只是将食盒里剩下的两碗饭,稳稳地放在了那只朝天的手掌上。
那只手,缓缓地、温柔地合拢,将两碗米饭紧紧握住。
一股无法言喻的饭香,混杂着泥土和药草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院墙上,挂着的那些装满药材的布袋,被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风穿过,再次发出了呜呜的哨音,像是在迎接,又像是在哭泣。
阿灯缓缓抬起头,望向那只手破土而出的地方。
晨光熹微,在那片被无数牺牲与信念浇灌过的土地上,一个身影,正在从地底之下,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站起来。
那不是神明降临般的万丈光芒,也不是仙人飞升般的飘然出尘。
那姿态,就像一个辛劳了一天的农人,在田埂上缓缓直起腰;就像一个久病缠身的病人,终于有力气自己下床;更像一个……饿了太久太久的人,在最深的绝望里,终于,摸到了那碗能让他活下去的饭。
阿灯缓缓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滑落。
她的心底,清晰地听见了那个沉寂了数年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轻轻响起:
“这一次……轮到我来当药。”
大地之上,再无轰鸣,只有那穿过药袋的呜咽风声,与泥土和米饭混合的香气,在寂静的晨光里,无声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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