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殷璃那虚淡如雾的身影终于在小院中央凝定。
她缓缓站起,每一步落下,脚下的土地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微微向下凹陷,又在抬脚的瞬间缓缓浮起,如同巨兽沉重的呼吸。
这片被她以心血滋养的大地,正用自己的方式,承接着她残破归来的重量。
她抬起右手,想去触摸眼前那双盛满担忧的眸子,指尖却在触及哑女脸颊的前一寸,骤然失控,化作一缕缕细微的紫沙,随风飘散。
那不是血肉,而是由无数怨念与药力强行凝聚的躯壳,脆弱得不堪一击。
哑女却不闪不避,反而向前一步,将手中那两只盛满米饭的陶碗,倔强地捧到了殷璃的胸前,几乎贴上了她那正在消散的身体。
她的喉咙里发出喑哑的音节,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在说:“你不是要回来得完整……是要我们,敢接住你不全的命。”
温热的饭香,带着人间最质朴的烟火气,触碰到了殷璃那由沙尘构成的胸膛。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紫沙消散之处,竟凭空生出数根纤细的紫色藤芽,它们见风即长,如灵蛇般缠绕上殷璃的手臂,向上蔓延,用自身柔韧的生命力,暂时箍住了她即将崩溃的形态。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药风原田,那张覆盖了整片土地、由殷璃亲手培育的巨大菌网,在一瞬间寸寸崩裂!
田间劳作的数百名药农齐齐发出一声闷哼,只觉一股灼心烈焰自脚底涌泉穴轰然窜起,焚烧着他们的五脏六腑。
一名来自北境的青年猛地跪倒在地,双手痛苦地插入泥土。
他骇然看见,那原本遍布土地之下、如黄金龙脉般璀璨的菌丝图谱,竟从中心裂开,自行组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血色大字——“缺”!
“噗!”青年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咬破舌尖,一口心头热血喷洒在龟裂的土地上。
他双目赤红,嘶声力竭地咆哮,仿佛在对某个冥冥中的存在立誓:“她说过——土病要养,人残要补!”
血落,奇变再生!
那些断裂的菌丝仿佛被赋予了新的使命,竟不再向土地深处蔓延,而是疯狂地倒卷而回,顺着青年的手指,如亿万条细小的血色蚂蟥,钻入他的皮肤,攀附他的骨骼,甚至从他的七窍逆流而入,强行重塑他几乎被灼断的经络与记忆!
剧痛如潮,青年在昏厥前的最后一刻,用尽全身力气,对着虚空低语:“你走时没带走光……我们,就把黑也织成药。”
更远处的乱葬岗,一座刚刚堆起的新坛“嘭”地一声炸裂开来。
一名面容枯槁的男子应声呕出三升黑血,血落在地,竟散发出浓郁的药香。
他踉跄着低头,只见自己心口的位置,一道与殷璃身上一模一样的断脉纹路,正深刻浮现,仿佛一道无法愈合的诅咒。
他是《归元医典》被焚后,其传承者的唯一血脉。
他看着炸裂的土坛中那些灰白的残灰——那是他耗尽家财,从天下各处搜集而来的、当年被焚医典的余烬。
他眼中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伸出颤抖的手,将那些残灰一把抓起,混着自己的心头血,狠狠涂抹在脸上,画出一道道狰狞的图腾。
随即,他大步走入身后那座由无数药渣与白骨堆砌而成的“药狱”中央,盘膝而坐,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朗声宣告,声震四野:“殷璃!你被禁医之时,天下无人敢为你诊脉……今日,我便以这囚禁我族百年的药狱为诊床,自剖五脏,化身为炉,给你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胸膛的皮肤竟真的自行裂开一道血口!
没有鲜血淋漓,只见其内五脏六腑清晰可见,却并非血肉之状,而是如同一座座微缩的丹炉,正以一种玄奥的韵律高速运转。
一缕缕漆黑如墨的雾气从他脏腑间蒸腾而上,在空中凝聚、盘旋,最终竟化作一篇残缺的药方——赫然正是殷璃前世被焚毁的《归元医典》残篇!
极北之地,冰湖上空那道诡异的血色长虹迟迟未散。
湖边,上百名被血虹邪气侵体的孩童体温骤降,嘴唇青紫,已是命悬一线。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巫医手持一根兽骨,正以骨为笔,在坚冰之上奋力刻画着一座古老的守护法阵,试图引动天地间残余的纯阳之力,护住孩童们的最后一丝心火。
就在他力竭之时,他忽然惊愕地低头,竟感觉到自己踏在冰面上的足印之中,传来了一阵微弱却坚定的心跳声,那频率,竟与他自己的心跳完全同步!
老巫医先是一怔,随即仰天发出一阵苍凉而快意的大笑。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眼中爆发出璀璨的光芒,毫不犹豫地将那根作为阵笔的兽骨扔掉,反手握拳,狠狠砸向自己的右侧胸膛!
“咔嚓!”一声脆响,他竟硬生生折断了自己的一根肋骨!
他忍着剧痛,将那根尚带着体温与心血的肋骨高高举起,如同托举着一根神圣的权杖,而后猛地将其插入法阵的最中心阵眼!
“你说断脉可续,残魂可补……那我这将死之躯,便做你归来后,在这世间跳动的第一声心音!”
骨柱入冰,轰然燃起一捧幽蓝色的火焰,火焰没有丝毫温度,却散发出强大的生命气息,如同一道温暖的屏障,瞬间笼罩了所有濒死的孩童,牢牢护住了他们的命门。
天下四方,皆有回响。
夏溪潭底,那由无数病患感念之意凝聚而成的“归”字沙石,在这一刻也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崩解。
寄宿于此的数千残魂顿时如无根浮萍,飘摇欲散。
岸边,一个始终沉默不语的孩童,从怀中摸出一颗通体漆黑、却隐隐透着青光的石头。
这是他十年间,因思念师父而流下的眼泪,因体质特殊,郁结不散,最终凝成的泪石。
他看着潭中那些即将消散的光点,稚嫩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平静与坚定。
“师父,你说过,活着,就是对你最好的回信……”他低声呢喃,随即将那颗沉重的泪石高高举起,奋力投入潭心,“那死,也得签个名再走。”
泪石触底,没有激起半点水花,反而荡开一圈圈青色的光晕涟漪。
那光晕仿佛拥有实质的托力,将所有即将溃散的残魂稳稳托住。
紧接着,整座夏溪潭的潭水都开始低沉地嗡鸣起来,那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是成千上万的人在齐声诵念,庄严而神圣:
“师父未归,徒未敢死!”
南境小院内,风声静止。
汇聚了四方之力的殷璃,身形终于彻底稳固下来。
只是她的左臂,依旧是由那些紫色藤蔓临时维系而成,微微颤动着,散发着草木的气息。
她的眼中依旧空洞无神,仿佛一尊精美却无魂的瓷偶,只是静静地站着,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
魂,未全归。
哑女看着她,她转身又从厨房里端出了第三碗饭,小心翼翼地捧到殷璃面前,然后,轻轻地,将那只温热的陶碗,放在了殷璃那只由藤蔓构成的左手手心。
“以前,你教我们如何吃饭活下去。”哑女用唇语无声地说着,目光灼灼,“现在……轮到你,饿一次了。”
米饭的温度,透过陶碗,传递到那冰冷的藤蔓之上。
就在饭粒的香气与热度触及她“皮肤”的刹那,殷璃那如同雕塑般的身躯,终于有了第一个属于“生灵”的反应。
她的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滚动了一下。
空洞的眼底深处,也终于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人性的痛楚与茫然。
她终于,开始感到“需要”。
风,在这一刻重新扬起。
小院之外,四野八荒,所有与她血脉相连、由她亲手种下的藤蔓,都在同一时间齐齐震颤,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有万千只无形的手,正在黑暗的泥土之下,缓缓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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