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微弱的气息,正是万物复苏的第一缕脉动,虽然轻微,却足以撼动整个沉寂的大地。
南境井台,哑女在晨曦中睁开眼,第一眼便望向了那尊置于井口的空心泥人。
一夜过去,泥人原本湿润的七窍已然干涸,盘踞在心口的菌丝也蜷缩起来,仿佛陷入了沉眠。
她没有丝毫惊慌,仿佛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转身回屋,端出昨夜特意留下的半碗饭汤,汤水已经冰凉,米粒沉在碗底。
她缓步回到井边,小心翼翼地将碗沿凑近泥人的喉窍,缓缓倾倒。
冰凉的饭汤顺着陶土的孔隙渗入,触及那蜷缩的菌丝。
刹那间,菌丝如被唤醒的冬蛇,微微一颤。
紧接着,一缕极淡的淡紫色气流,自泥人的心口处袅袅透出,如一尾无形的游鱼,瞬间没入井中,顺着深不可测的井脉向远方游弋而去。
她伸出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冰冷的井壁,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像是在对井下的某个存在低语:“你不是回来了……是有人,还记得怎么喂你吃饭。”
清晨的风穿过屋檐下悬挂的药袋,发出呜呜的轻哨,她却充耳不闻,转身又端来了第二碗饭汤,毫不犹豫地尽数灌入泥人的腹中。
这一次,异变陡生!
那股淡紫色的气流仿佛在井脉深处完成了一个循环,猛地回旋激荡!
“哗啦”一声,平静的井水骤然泛起巨大的涟漪,水波中央鼓起一个水包,又猛地塌陷,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一个沉睡了千百年的巨人,在水下发出了一声轻咳。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药风原。
北境青年赤足立于田埂之上,脚下的土垄被密密麻麻的青光菌丝缠绕,散发着诡异而蓬勃的生机。
就在井水异动的同一瞬间,他忽觉小腿猛地一紧!
那缠绕了他数日的青光菌丝,竟像是收到了某种指令,开始疯狂地逆向生长!
它们不再向外蔓延,而是化作无数细小的根须,钻破他的皮肤,沿着他的经络,自足底悍然回溯!
剧痛袭来,青年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他不运功抵抗,不后退半步,反而猛地撕开上衣,露出精壮的后背和布满旧伤的胸膛。
他任由那青色的光丝如毒蛇般攀爬而上,最终汇聚于他的心口。
“嗤啦!”
一声轻响,他胸前一道狰狞的旧疤应声裂开一线,渗出的却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粘稠如墨的黑血!
黑血滴落在地,触及菌丝的瞬间便“滋”地一声化作一团黑雾,消散无踪。
剧痛让青年身体一晃,单膝重重触地,尘土飞扬。
但他并未跪下,脊梁挺得笔直,反而将一只手掌深深按入脚下被菌丝覆盖的泥土之中。
他低下头,对着大地,也像是对着自己,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说过,病土要养,不是杀……那我自己,也得先烂一回。”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掌下的菌丝骤然光芒大盛!
青光如潮,以他为中心向整个药风原扩散开去。
田间那上百名同样赤足的劳作者,只觉脚底同时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须正在破开他们的皮肉,与这片大地建立起最原始的连接。
更北之处,乱葬岗旁的药狱前。
焚典后人之子正在进行深夜的最后一次巡视。
他面前,整齐排列着一百个空心的小泥人,它们是监测北境百童生命气息的阵眼。
就在刚才,所有泥人眉心的那点微弱荧光,竟在同一时刻,齐齐熄灭。
他心中一沉,从怀中取出一根磨得发亮的断针,欲要探查阵眼的变化。
可那断针刚一出手,竟脱离了他的控制,针尖在空中嗡嗡自颤,最终“嗖”地一声,直直指向最北边的一尊小人。
他快步走近,只见那尊小人腹中原本填满的泥土,此刻竟像活物般微微蠕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欲破土而出。
他眼中没有惊惧,反而闪过一丝了然。
他没有阻止,更没有破坏,反而伸出自己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小人蠕动的腹部,口中默念心法,将自身的一缕微弱真气渡了过去。
片刻之后,在真气的催化下,那蠕动的泥土中,一截细嫩的、只有小指大小的物事,艰难地破泥而出。
它蜷缩着,表皮带着新生的褶皱,像极了婴儿的手指。
看到这一幕,焚典后人之子双膝一软,竟直直跪倒在地。
他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无比虔敬地触碰了一下那截新生的指节。
“你不是来救我们的……”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哭腔,“你是来……让我们自己,把你再生一遍。”
那截小指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微微动弹了一下,像是一个无声的回应。
极北,终年不化的冰湖之上。
老巫医正对着冰面下那副巨大的“归元”血纹愁眉不展。
血纹的光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滞,这代表着作为阵法根基的百童气息正在飞速衰弱。
他抽出腰间的祭刀,正准备划破自己的手腕,以自身精血再行献祭。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皮肤的瞬间,他脚下的冰面,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震动。
他动作一僵,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只见冰面上,那日“殷璃”留下的那个深刻足印,此刻竟像拥有了生命般,正在极其缓慢地扩张、收缩,仿佛一个沉睡的巨肺,在进行着第一次呼吸。
老巫医怔住了。
他缓缓收回了祭刀,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芒。
他明白了!
他猛地脱去身上厚重的毛皮外袍,露出干瘦但布满图腾的赤裸上身,竟在刺骨的寒风中,直挺挺地躺倒下去,将自己的身体,严丝合缝地嵌入了那个正在“呼吸”的足印之中。
极致的寒气瞬间穿透皮肉,直刺骨髓,他却咧开嘴,发出了畅快的笑声:“你当年断脉重生,靠的是把自己当成一味药……今日,我便来当你的壳!”
三更时分,冰印之下,竟有温热的血丝缓缓渗出,它们没有散开,而是如受指引般,顺着老巫医的七窍钻入他的体内。
片刻后,一缕缕黑色的雾气又从他的天灵盖蒸腾而出,消散在极夜的寒风里。
在彻底昏厥过去之前,老巫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喃喃道:“道不借神力……借的是人,敢疼。”
夏溪潭底。
不久前被人以指力刻下的“殷璃”二字沙迹,刚刚被流动的溪水彻底抹平。
可就在下一秒,四周的细沙竟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疯狂地向中央涌来,重新聚合成一个硕大的“归”字!
字迹刚一成型,便又“轰”然散开,化作一圈圈涟漪。
潭水中央,那位以顽石压制病体的病者依旧抱石而坐。
他感到五脏六腑如被烈火烹煮,痛苦不堪。
但他既不运功抵抗,也不吐纳调息,反而将自己的手掌死死按在身下的顽石上,然后张开嘴,放声痛哭!
那哭声充满了压抑了十年的郁结、不甘与绝望,仿佛要将灵魂深处所有的污秽都随着泪水一并排出。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嘶哑,泪已流干,他才停了下来。
就在他脱力垂首的瞬间,他掌心按住的石上,那厚厚的青苔竟微微一颤,一行模糊的字迹在苔藓表面浮现出来,只有半句:“活着,就是回信。”
他愣愣地看着那行字,片刻后,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血与泪混杂着从他眼角滑落,滴入潭水,但他却感到丹田深处,一股久违的暖流轰然炸开,如同一颗沉寂了十年的种子,终于破土发芽。
南境小院。
夜深了,哑女正在灯下,用新采的药草编织新的药袋。
忽然,她手中的动作停住了。
窗外的风停了,院里的花静了,桌上盛水的饭碗竟毫无征兆地“啪”一声倾倒在地。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门外。
只见院门外的地缝中,那株本该在清晨就枯萎的紫色野花,此刻竟疯长到一人腰高,巨大的花盘朝着正北方向,在无风的夜里微微摇曳,像是在对远方招手。
她站起身,眼中没有半分惊讶,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她走到门楣下,取下那个最陈旧的药袋,将屋里剩下的两碗冷饭,连米带汤,尽数倒入了袋中。
然后,她走到那株巨大的紫色花朵前,将袋中冰冷的饭食,全部倒在了它的根部。
饭汤落入泥土的瞬间,那紫色的花茎猛地一震!
下一刻,一缕比之前在井口浓郁百倍的紫色气流,自花心冲天而起,直贯云霄!
但这股气流没有化作祥云,也没有引来天雷,它只是像一缕最寻常不过的农家炊烟,在升到高空后,便缓缓地、温柔地升腾,最终彻底融入了深沉的夜雾之中,不见踪影。
哑女仰头望着那缕紫气消失的地方,忽然笑了。
那笑容在她布满风霜的脸上绽放,灿烂得如同获得了新生。
她再次无声地开合嘴唇,在心中说道:“你不是神……可当我们所有人都活成了你的样子时,天,也得给咱们低头吃饭。”
紫气散尽,万籁俱寂。
夜,终于回归了它应有的沉静。
只是这份沉静,却与之前截然不同,它带着一种异样的厚重感,仿佛刚刚吞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黑暗中,无声地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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