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迥异于活人的死寂。
他身上没有伤口,却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被撕裂的痛苦记忆。
这具身体,不,这具被强行唤醒的躯壳,承载着他无法理解的使命,却连最基本的求生本能都已遗忘。
就在这死人挣扎于呼吸的同一瞬间,相隔千里的南境,一声春雷炸响,惊醒了沉闷的雨夜。
“倒!”
沙哑的嘶吼并非出自人喉,而是一个瘦弱的哑女用尽全身力气,以手臂划出的决绝指令。
随着她的手势,上百名形容枯槁的村民
浓稠的、散发着苦涩与腐败气息的药汁哗啦啦地倾泻而出,汇成乌黑的溪流,冲刷着泥泞的地面。
那曾是他们耗尽家财换来的救命之物,如今却成了催命的毒。
村民们眼中没有不舍,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
哑女第一个跪倒在地,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用力刮取着倒空药罐的罐底。
那里积着一层厚厚的、混杂着药渣与岁月尘埃的积垢,是病痛最顽固的沉淀。
众人见状,纷纷效仿,将那一层层象征着绝望的污垢小心翼翼地刮下,汇集到哑女面前的石盆里。
她又从怀中取出一把被捣烂的紫色花根,那花根汁液殷红如血,带着奇异的腥甜。
她将紫花根泥与药罐积垢混合,双手飞快地揉捏、塑形。
那不是在雕琢神像,更像是在复刻一个孕育生命的胚胎。
很快,一个半人高的空心泥人出现在众人眼前,它没有五官,没有肢体,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以及从头顶到胸腹贯穿的七个孔窍。
泥人被恭敬地立于村中那口几近干涸的古井井台之上。
哑女指向井口,再指向泥人的七窍。
村民们会意,用最后的力气打上残存的井水,颤抖着,将水顺着那七个孔窍缓缓灌入。
水声汩汩,像是为一具尸体注入最后的生机。
整整三日,村民们不眠不休,围井而坐。
第三日清晨,奇迹发生了。
一丝丝银白色的菌丝,竟从泥人的七窍中探出头来,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蔓延,如蛛网般粘稠,又如脉络般清晰,顺着井台的石缝,一寸寸地探入干涸的井底,精准地接通了早已断绝的井脉。
井底传来一声轻微的、仿佛大地苏醒般的闷响。
哑女凝望着那遍布菌丝、仿佛拥有了生命的泥人,缓缓抚上它的胸口,那里正对着一个孔窍,菌丝如心脏般盘踞。
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你不是要我们造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你是要我们把这深入骨髓的病灶,变成一切重生的生机!”
同一场春雷,在千里之外的药风原,化作了倾盆暴雨。
北境的青年领袖,那个以铁腕整合了无数药田的男人,此刻正站在没过脚踝的泥水里,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匪夷所夷的命令。
“所有药花,连根拔起,埋入田埂!”
数万亩含苞待放的珍稀药花,每一株都价值连城。
他的弟子惊得脸色煞白,冲上前:“少主!这……这是为何?花未开,药未成,此时埋入土中,只会尽数腐烂啊!”
青年没有回头,雨水冲刷着他坚毅的侧脸。
他望着眼前无垠的田野,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说过,药人合一,土才能醒。”
她说过。
仅仅三个字,却像一道不可违逆的圣旨。
弟子和所有闻讯赶来的药农们浑身一震,眼中的惊疑、不解、慌乱,渐渐被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所取代。
他们对视一眼,不再多问,默默转身,走进狂风暴雨之中。
拔花,埋梗,而后,人立其中。
成千上万的人,就这样站在了刚刚埋下腐烂希望的田埂上,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接引天地的引子。
七日七夜,暴雨未歇。
田里的人如石雕般纹丝不动,而被埋下的药花竟也没有丝毫腐烂的迹象。
诡异的平衡中,一缕缕菌丝从他们脚底的泥土中钻出,沿着小腿,温柔而坚定地向上缠绕。
第八日的清晨,雨停了。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
轰隆。
不是雷声,是田埂的震动。
一道道田埂如巨龙的脊背般缓缓隆起,仿佛拥有了脉搏,一起一伏,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名天生喑哑的药农,忽然张开了嘴。
他望着新生的土地,喉咙里发出的不是嘶哑的音节,而是一段古老、悠扬、充满了草木芬芳的药谣。
歌声如初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清亮而高亢,瞬间传遍了整片苏醒的大地。
乱葬岗,月圆之夜。
焚典后人之子,那个背负着家族血海深仇的青年,今夜却亲手推倒了族人世代祭拜的十二座土坛。
坛土被取出,混入他从药狱深处带回的无名骨灰,在数百名族人的注视下,塑成了一百个拳头大小的空心小人。
这些小人被整齐地摆放在药狱门前,那座囚禁了无数被药物扭曲心智的“罪人”的活地狱。
青年手中,持着一截断裂的银针。那是“她”留下的遗物。
他走到第一个小人面前,举起断针,用针尖轻轻一点小人的眉心。
那里没有眼,却仿佛有一个等待开启的窍。
“你们不是祭品。”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族人,乃至药狱内每一个囚徒的耳中,“你们是药引。”
他一个接一个地点下去。
每一点,都像是在完成一个失传已久的仪式。
当第一百个小人的眉心被点亮,异变陡生。
一百个小人的七窍之中,同时有幽蓝色的荧光流转,如呼吸,如心跳。
药狱之内,一名形容癫狂的囚徒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猛地跪倒在地,张口呕出一滩腥臭的黑血。
血污之中,他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竟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望着空无一物的黑暗,嚎啕大哭,嘶声力竭地喊出了一个字:“娘!”
青年走到他身前,将他扶起。
那囚徒抓住他的手,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赎。
青年看着他,也看着身后无数双渴望的眼睛,轻声道:“她医的,从来都不是病。是那些被斩断的,回不去的念想。”
极北之地,冰原之上,瑰丽的极光如神灵的裙摆,在夜空中舞动。
老巫医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他面前,是一百名同样赤身的部落童子。
他们用指尖的鲜血,在广袤的冰面上,共同绘出了一副巨大而繁复的“归元”阵图。
孩子们按照方位,各自站定,成为了阵图的一部分。
“师尊……”老巫医的弟子声音颤抖,指着脚下开始泛起光芒的冰面,“地脉之气如此狂暴,若有反噬……”
老巫医笑了,皱纹像盛开的菊花。
他抬头望着绚烂的极光,眼中满是追忆:“她当年自断经脉,逆天重生,靠的不是什么神符秘法,是敢把自己当成最后一味药的胆气。”
话音落,阵图成!
“咔嚓——”
脚下的万年玄冰应声开裂,裂痕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如人体经络般,精准地沿着血绘的阵图蔓延开去!
天穹之上,那流光溢彩的极光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化作一道巨大的光柱,轰然倒灌而下,精准地没入阵眼处的每一个童子天灵。
“啊!”
一名被部落判定为先天无脉、终生无法修行的孩童,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只见一滴鲜血从他指尖逼出,却并未落下,而是像拥有了生命般,静静地悬浮在空中,微微颤动,仿佛在感知着整个天地的呼吸。
而夏日的溪畔,则上演着最质朴的一幕。
一名远道而来的旅人和几个当地的孩童,正合力将一块刻着古朴“生”字的巨石,推入幽深的潭水之中。
扑通一声,巨石沉底,水面只泛起几圈涟漪,便恢复了平静。
三日后,平静的水面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那块沉入水底的巨石竟缓缓上浮,最终稳稳地立在了水中央。
只是,石上长满了青苔,原本的“生”字,在苔藓的勾勒下,已然变成了另一个字——“活”。
一名被恶疾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病者,看到这一幕,眼中爆发出求生的光芒。
他纵身一跃,跳入深潭,拼死游到巨石旁,死死地抱着石头,再也不肯放手。
七日之后,他从水中走出。
人已瘦骨嶙峋,几乎脱相,但他的脸上,却挂着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他回头,用脸颊亲昵地蹭着那块“活”字石,喃喃自语:“她不在上面……她一直都在下面,是她……托着我浮起来的。”
就在这一刻,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号令,响彻了整个天地。
南境、北境、乱葬岗、极北,四地同夜。
哑女院中的紫花在一瞬间尽数绽放,所有花心都坚定地朝向了夏溪的方向。
风起,花粉汇聚成肉眼可见的金色丝线,向南而去。
北境青年脚下的田埂里,万千菌丝破土而出,汇流成一条银色的大河,奔涌向南。
焚典后人之子身前,那百个小人身上的荧光冲天而起,在半空中聚成一个模糊的、指向南方的虚影。
极北老巫医眼中,冰面上的经络血痕最终凝结成一个淡淡的足印,印尖同样指向遥远的南方。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夏溪。
哑女第一个行动。
她沉默地走回屋,从门楣上取下一个陈旧的药袋,将家中第一碗新蒸的米饭装入其中,然后郑重地系在一根长长的竹竿顶端,高高举起。
北境的青年,弯腰从苏醒的土地里,捧起一束已经与菌丝融为一体的、半腐的药花。
乱葬岗的青年,将混着骨灰的坛土装满了一个布包。
老巫医身旁,那名重获新生的孩童,将那枚悬浮的血珠,小心翼翼地滴落在他手中的一枚断针之上。
没有人号令,没有人商议。
他们用各自的方式,将这四件物品,送往同一个终点。
一碗饭、一束腐花、一包坛土、一枚断针。
它们乘着风,循着地脉,驾着光,踏着虚空,跨越千山万水,在同一时刻,落入了夏溪的深潭之中。
潭水剧烈地沸腾起来。
水底的泥沙开始疯狂涌动,仿佛有一支无形的大手在挥毫泼墨,渐渐拼出了两个古朴的篆字——
殷璃。
字迹刚刚成型,便被奔涌的流水瞬间抹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然而,就在那恢复平静的水面倒影之中,在倒映出的、岸边那成千上万张惊愕、期盼、狂热的面孔之中,一个身影,正缓缓地站起。
她不是从天而降的神明,也不是从地底升起的精怪。
她是从那万千众生的倒影里——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赋予了全新的生命。
那股源自四面八方的庞大愿力,在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后,如潮水般缓缓退去,融入了山川、河流、草木、土壤之中。
这片饱受折磨的大地,终于在废墟之上,迎来了属于它的,第一个真正的黎明。
这是她留给所有人的答案,一个从自身灰烬中浴火重生的世界。
但,新生命的第一口呼吸,永远是那么的轻微,且无比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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