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话!”孙悟空的暴喝犹如九霄惊雷,在翻滚的仙云中炸响,压过了罡风的呼啸。
金箍棒被他攥得咯咯作响,那双能洞穿幽冥的火眼金睛此刻却因惊疑和滔天怒火而剧烈闪烁。
“师娘?”这荒谬绝伦的称谓像一根毒刺扎进他的心神。
他齐天大圣何等桀骜,岂能容忍不明不白的污名扣在师父头上,更不能容忍这来历诡异的“妖孽”顶着如此亵渎的身份!
然而,大鹏雕那不惜硬撼金箍棒也要护住顾清歌的决绝。
以及话语中提及唐三藏时那抹深切的、绝非作伪的惧意。
又像无形的蛛网,缠绕着悟空那颗天不怕地不怕的心。
他心头疑云密布,既有对师父清誉的扞卫之怒,也有对这桩离奇公案真相的强烈渴求。
“俺老孙有何不敢!走走走!现在就去!”孙悟空的声音带着金石摩擦般的刺耳质感,仿佛要将胸中郁结的戾气尽数喷出。
他不再有半分迟疑,一个筋斗翻出,脚下祥云应念而生,瞬间化作一道撕裂长空的金色流光。
其速度之快,竟将蓬莱仙岛周遭氤氲的仙灵之气都冲击得四散逃逸,在身后留下久久不散的真空轨迹。
筋斗云——这天地间第一等的腾挪神通,此刻承载着主人无边怒火与急切,朝着西方福陵山风驰电掣而去。
大鹏雕见状,一声穿云裂石的唳鸣,暗金色的巨翼猛地一振!
那对曾硬撼定海神针的翅膀,此刻翎羽间熔金般的血渍在高速飞行中拉成凄厉的血线,如同在苍穹上刻下两道悲怆的伤痕。
他小心地将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顾清歌护在羽翼最厚实温暖之处。
庞大的身躯卷起狂暴的罡风,紧随那道金色闪电,同样以撕裂虚空的速度扑向西方。
金翅大鹏雕的速度本不弱于筋斗云,此刻更是倾尽全力,只因怀中之人,关乎着一个他深深忌惮、不敢想象其真正怒火爆发的存在——唐三藏。
云路迢迢,瞬息万里。下方山河飞速倒退,化为模糊的色块。
孙悟空立于筋斗云头,劲风将他一身金毛吹得根根向后倒伏,猎猎作响。
他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前方,脑海中却翻腾不休:师父自幼修行,持戒精严,十世元阳未泄,乃是佛门至纯至洁的金蝉子转世,这是三界共知之事!
怎会凭空冒出个“明媒正娶的发妻”?这女子魂魄烙印奇异,绝非此界生灵,那幽蓝魂火、星辰纹路,处处透着诡谲!
是那扁毛畜生信口雌黄,还是……师父真有什么惊天秘密瞒着他们?
这念头一起,便如附骨之疽,让孙悟空心绪更加烦乱焦躁。
他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紧追不舍的大鹏雕和他翼下护着的女子,金睛中光芒复杂难明,既有杀意,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另一边,大鹏雕亦是心潮汹涌。硬接金箍棒一记重击,内腑震荡,气血翻腾的痛楚阵阵袭来,提醒着他那猴头的恐怖力量。
但他更忧心的是怀中的顾清歌。唐三藏那看似温和慈悲的皮囊下,潜藏着何等可怕的执念与疯狂,他比谁都清楚。
那疯子……大鹏雕心底泛起寒意,若顾清歌真有半分闪失,别说自己,恐怕整个狮驼国旧部,乃至灵山清净地,都要承受那不可预测的滔天怒火。
他必须护住她,也必须将孙悟空带到唐三藏面前!只有那个源头,才能解开这死结。
他奋力振翅,将速度催至极限,金色的瞳孔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
西方的天际,原本祥和的佛光瑞霭早已被不祥的肃杀之气取代。
越靠近福陵山地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焦糊味以及狂暴的法力乱流便越是浓烈刺鼻。
喊杀声、法宝碰撞的轰鸣声、神力激荡的爆裂声隐隐传来,如同地狱的丧钟在敲响。
转瞬之间,目标已至!
筋斗云骤然悬停于福陵山上空,孙悟空与大鹏雕几乎同时抵达。
当看清下方景象时,饶是历经无数血战的齐天大圣,瞳孔也猛地一缩,一股难以遏制的、冰寒刺骨的怒火瞬间点燃了他全身每一根毛发!
?惨烈!? 这便是此刻福陵山唯一的注脚。昔日林木葱郁、溪流潺潺的福陵山,此刻已化作一片炼狱焦土。
山峦崩塌,巨石化为齑粉,深不见底的裂痕如狰狞的伤疤遍布大地。
参天古树被连根拔起,燃着熊熊烈焰,焦黑的树干扭曲着指向昏沉的天空。
溪流断流,河道被凝固的岩浆和神血堵塞。残破的天兵甲胄、碎裂的天将兵器、染血的旌旗残片,如同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散落在冒着黑烟的废墟之上。
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硫磺、血腥、焦臭以及各种法宝残留的毁灭性能量气息,令人窒息。
战场中心,一片相对开阔、但同样满目疮痍的谷地中,景象更是触目惊心。
只见猪八戒那庞大的身躯半跪在地,九齿钉耙深深插入焦土之中,勉强支撑着他不至于倒下。
他原本油亮的鬃毛焦黑卷曲,布满血污和伤口,那件象征天蓬元帅荣光的铠甲早已碎裂不堪,露出底下皮开肉绽的躯体。
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口,豆大的汗珠混着血水从额头滚落,肥硕的脸上写满了疲惫、痛苦与不屈的愤怒。
沙悟净的情况稍好,但也狼狈万分。他挥舞着降妖宝杖,舞成一团乌光,死死护住核心区域,但动作明显迟滞沉重。
他那张忠厚的面孔上溅满了血污和尘土,僧袍破碎,裸露的臂膀上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渗血,显然也是强弩之末。
而最让孙悟空目眦欲裂的,是盘膝坐在八戒、悟净二人拱卫圈中心的那道身影——他的师父,唐三藏。
此刻的唐三藏跌坐于地,袈裟残破,沾满泥土和暗红色的血渍,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脸色苍白如金纸,嘴唇干裂,一道刺目的血痕从嘴角蜿蜒而下,那血迹已然干涸发黑,凝固在惨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惊心。
他双手结印置于膝上,似乎在竭力维持着某种微弱的佛光护体,但那光芒黯淡摇曳,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他的气息微弱而紊乱,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仿佛随时会断绝。
然而,即便是在如此重伤濒危的境地,他那清俊的眉宇间,竟依然凝聚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磐石般的平静与决然。
那不是放弃,而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坦然,一种为了心中执念甘愿承受一切的静默力量。
正是这份平静,与他满身的创伤形成惨烈对比,更刺痛了孙悟空的心。
围绕着他们师徒三人的,是黑压压一片、杀气腾腾的天庭神将。
为首者,正是托塔天王李靖!他头戴紫金冠,身着黄金甲,面容威严冷峻。
左手稳稳托着那座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的七宝玲珑塔,塔身旋转,散发出镇压一切的浩瀚神威。
他身侧,是哪吒三太子,脚踏风火轮,手持火尖枪,混天绫环绕周身猎猎飞舞,俊秀的脸上杀气腾腾,三头六臂的法相若隐若现。
再往后,是四大天王魔礼青、魔礼红、魔礼海、魔礼寿,各持神兵法宝(青云剑、混元伞、碧玉琵琶、紫金花狐貂),结成阵势,封锁四方。
更有无数天兵天将,列成森严战阵,刀枪如林,旌旗蔽空,将残存的取经三人组围得水泄不通。
神光、佛光、煞气、杀意在空中激烈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嗡鸣。
显然,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围剿,天庭精锐尽出,誓要将这胆敢违逆天条、庇护“妖邪”的取经人师徒彻底镇压!
“呔——!!!”
一声蕴含着无边暴怒与切骨之痛的咆哮,恰似九天之上降下的灭世雷霆,骤然炸响在福陵山的上空!
这声音是如此狂暴,如此凶戾,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厮杀呐喊和法宝轰鸣,震得群山颤抖,云层崩碎!
金色流光撕裂天幕,带着焚尽八荒的怒火轰然降临。
孙悟空的身影在金光中显现,那根曾搅动四海、撼动天庭的如意金箍棒,已化作一道撕裂天地的赤金色闪电。
以开天辟地之势,挟着万钧神威,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一丝花哨,朝着阵前指挥、托塔天王李靖的天灵盖,狠绝无比地兜头砸下!
“吃你孙爷爷一棒!”
棍风未至,那纯粹到极致的毁灭性力量已将李靖周遭的空间挤压得扭曲变形。
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啸,地面坚硬的岩石瞬间龟裂下陷。
李靖不愧是沙场宿将,在孙悟空现身暴喝的一刹那,一股致命的危机感已让他寒毛倒竖。
他反应快到了极致,几乎是凭借本能,将全身神力疯狂注入手中的七宝玲珑塔。
“嗡——!”
七宝玲珑塔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神光,塔身瞬间膨胀,化作一座巍峨的金色山岳,挡在李靖头顶。
塔身梵音缭绕,无数佛门符咒流转,形成坚不可摧的防御。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鸣响彻寰宇,仿佛两颗星辰在福陵山上空轰然对撞。
肉眼可见的金色冲击波如同毁灭的涟漪,以碰撞点为中心,狂暴地横扫而出。
百里之内的残存山石、断木、乃至低阶天兵的残骸,瞬息被这股力量碾为齑粉,空间剧烈震荡,裂开道道漆黑的缝隙。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响起,七宝玲珑塔那坚不可摧的金身塔壁上,竟被金箍棒硬生生砸出一道细微的裂痕。
塔身神光猛地一黯,李靖如遭重锤轰击,闷哼一声,气血翻涌,喉头一甜。
身形不受控制地“蹬蹬蹬”连退十数步,每一步都在焦黑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才勉强稳住身形,托塔的手臂都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猴子的力量,比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更加恐怖了。
“猴哥!!!” 猪八戒那沙哑却充满了绝处逢生狂喜的吼声猛地炸响。
他原本黯淡绝望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巨大的身躯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几乎要挣扎着站起来。
“你可算来了!这帮狗娘养的天庭走狗,欺人太甚啊!”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是委屈,是愤怒,更是终于盼到主心骨的激动。
“大师兄!” 沙悟净同样精神大振,奋力挥动宝杖逼开靠近的天兵,疲惫的脸上露出激动之色。
他虽不善言辞,但那一声呼唤中蕴含的惊喜与依赖,同样浓烈。
几乎在孙悟空雷霆一击的同时,另一道遮天蔽日的巨大阴影也笼罩了战场一角。
大鹏雕收拢双翼,如同陨星般轰然落地,激荡起漫天烟尘。
他第一时间将羽翼下护着的顾清歌小心安置在一块相对完整的山岩之后,确保她暂时安全。
随即,他那双锐利如刀的金色瞳孔扫过战场,尤其在看到唐三藏那重伤濒死的凄惨模样时,瞳孔一缩。
一股寒意夹杂着更深的忌惮直冲天灵盖!他猛然扭头,死死盯住刚刚稳住身形的孙悟空,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怒吼咆哮:?
“看看!看看你师父!这就是你质疑的代价?!那疯子的怒火,已经开始燃烧了!你还要打死那女子吗?!”?
福陵山巅,气氛凝固如铁。孙悟空一棒之威,震慑全场。
他手持兀自嗡鸣震颤的金箍棒,傲然立于天庭大军与重伤的师父师弟之间。
火眼金睛燃烧着焚天的怒焰,扫过李靖、哪吒、四大天王,扫过黑压压的天兵天将。
最后,那燃烧的目光,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落在了他重伤垂危的师父——唐三藏那苍白又平静的脸上。
师父取妻之谜尚未解开,师父重伤之仇已不共戴天,这福陵山,已成新的风暴之眼!
齐天大圣的怒火,与那潜藏在平静之下的、足以掀翻灵山的疯狂,即将在这片焦土之上,碰撞出更加惊天动地的火花。
孙悟空那声撼天动地的咆哮“呔——!!!”余威尚在福陵山焦灼的空气中震荡,碎石簌簌而下,烟尘未散。
他身形如一道撕裂阴霾的金色雷霆,已?悍然贯入?天兵战阵核心。
金箍棒?搅动漫天风云?,化作?泼天灭地的棍影狂澜?,每一次挥击都?裹挟着焚山煮海的滔天怒火?,将?汹涌扑来?的天兵神将?如败絮残草般狠狠扫飞?。
刺耳的?神甲崩裂声、?沉闷的?骨肉撞击声与天兵凄厉的惨嚎?刹那交织?,?淹没了整个炼狱战场?。
“八戒!沙师弟!?护好师父!?” 孙悟空的声音如同九霄?滚落的霹雳?,在震耳欲聋的杀伐声中?炸响?,带着?斩钉截铁、不容忤逆的决绝?。
他?甚至不曾侧目?,那双?淬火熔金般的火眼金睛?早已将师父与师弟浴血苦战的惨烈景象?烙入神魂?。
此刻,唯有这?最原始、最狂暴的杀戮风暴?,方能?稍稍宣泄?那几乎要将他神魂?撕裂焚尽?的?焚心怒火?。
猪八戒闻声,那被血污和汗水糊住的猪眼猛地一亮,仿佛注入了强心剂。
他“嗷”一嗓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将深深插入焦土的九齿钉耙猛地拔出,带起一蓬黑土,嘶吼道:“猴哥!打死这帮龟孙!给俺老猪出口恶气!”
沙悟净虽未言语,但紧握降妖宝杖的指节已然发白,舞动的乌光更加凝实了几分,将零星突破棍影流光的攻击死死挡在外围。
而此刻的唐三藏,在孙悟空那声咆哮与随之而来的狂暴冲击波边缘,那护体的微弱佛光只是极其短暂地稳定了一瞬,随即又飞快黯淡下去。
他并非被孙悟空的威势吓到,甚至那惊天动地的战斗声浪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的心神,在孙悟空喊出“护好师父”之前,已然被另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恐惧攫取。
大鹏雕支吾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他意识的最深处。
“顾清歌…清歌…” 这个名字在他混乱的识海中反复激荡,压过了身体的剧痛与濒死的虚弱。
他挣扎着,用那双几乎脱力的手,撑在滚烫焦黑的地面上,强行将自己残破的身躯从盘坐的姿态拔起。
袈裟在动作间滑落,露出更多染血的僧衣与伤痕。他踉跄了一下,膝盖剧痛钻心,却硬生生挺住,没有去看那搅动漫天神佛的大徒弟,也没有理会身边为他浴血的二徒弟与三徒弟。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穿过弥漫的硝烟与混乱的战场,死死钉在几步之外、正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金翅大鹏雕身上。
那扁毛畜生庞大的身躯此刻竟显得有些瑟缩,金色的瞳孔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惊惧。
尤其在接触到唐三藏那如寒潭深渊般的眼神时,更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她…何在?” 唐三藏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干涸的喉管里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却又蕴含着即将爆发的滔天风暴。
他的脸色苍白如雪,嘴角凝固的暗黑血痕愈发刺目,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火焰,死死锁住大鹏雕。
大鹏雕心中“咯噔”一声,那感觉比硬接孙悟空一棒还要难受。
它巨大的鸟喙开合了几下,喉间发出咕噜的声响,翅膀不安地小幅度拍打,卷起一小股带着血腥味的尘土。
“唐…唐三藏…你…你先冷静…” 它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明显的慌乱,“清歌姑娘她…她在…在那边的山岩后面…”
它用巨大的羽翼尖,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不远处一块被冲击波削去半截、尚算完好的巨岩,“只是…只是出了点…小…小状况…”
它越说声音越小,巨大的身躯甚至开始不着痕迹地向后挪动。
仿佛唐三藏身上携带着某种致命的瘟疫,那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化为实质。
它甚至不敢直视唐三藏的眼睛,只敢用眼角的余光飞快瞥一下,又迅速移开,恨不得立刻振翅飞到三丈开外才安全。“不…不关我的事!真不关我的事!”
大鹏雕猛地提高音量,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仓皇,“是那遭瘟的猴子…是你的大徒弟孙悟空。他刚才那一棒子,神光太盛!我没躲开…不,是清歌姑娘她…她被那金箍棒的神光余波扫到了!就…就这样昏过去了!”
大鹏雕语无伦次,但关键信息却像冰水一样浇在唐三藏心头——?金箍棒神光所伤、昏迷不醒。
唐三藏没有怒吼,没有质问,甚至没有看大鹏雕那急于脱罪的可笑姿态最后一眼。
那“昏迷不醒”四个字,像是最残酷的诅咒,一瞬间抽空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
却又同时点燃了他体内某种超越极限的、源于灵魂最深处的力量。
他没有将大鹏雕的推诿放在心上,这一刻任何形式的追究都毫无意义。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块巨岩之后,那个可能正在承受无边痛苦的身影。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拖着那具濒临崩溃的躯体,踉跄着,却又异常迅猛地朝着巨岩扑去。
每一步都牵扯着内腑的剧痛,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但他感觉不到。
焦土、碎石、散落的残肢断臂、燃烧的树木…周遭炼狱般的景象在他眼中都化作了模糊的光影背景板。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块冰冷的岩石牢牢吸附。
绕过巨大的岩体,光线骤然一暗,也隔绝了部分战场的喧嚣。
但,映入眼帘的景象,却比外面那尸山血海的战场,更让唐三藏心神俱裂,如坠无间地狱!
只见顾清歌纤弱的身影,毫无生气地倒伏在冰冷的碎石地上。
她身上那件曾衬得她清丽绝伦的月白色云锦襦裙,此刻竟已寸寸崩裂。
像是被无形的利刃从内部切割过,又像是承受了无法想象的压力而自行瓦解。
丝绸的碎片散落在她身下,如同凋零的白色花瓣,被从她体内不断渗出的、细密的血珠迅速染红,晕开一朵朵刺目惊心的红梅。
那鲜艳的猩红与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形成惨烈的对比,触目惊心。
她那件用以御寒的玄色狐裘大氅,早已不知在之前的冲击中散落何处,此刻只余下这身破碎的襦裙,根本无力遮蔽。
裸露在外的肌肤——手臂、肩颈、小腿…所有未被彻底遮盖的地方,都布满了细密如蛛网的血珠。
那些血珠并非来自明显的外伤创口,是从毛孔、从肌肤最细微的纹理中沁出,恰如被无形的力量由内而外地挤压、撕裂。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血珠闪烁着诡异的微光,带着一丝不属于凡俗的金红异彩。
显然是金箍棒那至阳至刚、破灭万法的神力余波在她体内肆虐的痕迹。
她的长发凌乱地铺散在碎石上,沾染了尘土和血污,几缕发丝黏在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和脖颈上。
“宝…宝宝——!!!”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唐三藏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与痛苦,压过了战场上的所有喧嚣。
什么佛法庄严,什么持戒精严,什么十世修行…在这一刻,统统被这椎心泣血的嘶吼撕得粉碎。
唐三藏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踉跄着扑跪在顾清歌的身边。
碎石硌疼了他的膝盖,他却浑然不觉。他伸出双手,那曾经用来捻动佛珠、结印诵经的、骨节分明的手,在此时抖得好似秋风中的枯叶。
他看着眼前这具仿佛被彻底摧毁的琉璃人偶,看着那从娇嫩肌肤上不断渗出的血珠,生平第一次感到了彻底的、灭顶的恐惧和手足无措。
他想触碰她,想确认她的温度,想感受她是否还有呼吸。
可他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距离她染血的肌肤只有毫厘,却颤抖着,痉挛着,怎么也不敢落下!
他怕!怕自己稍一触碰,这具看似完好的躯体就会像那件襦裙一样,彻底碎裂开来,化为齑粉!
她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易碎,仿佛世间最精薄的瓷器,碰一下,就会万劫不复!
“清歌…清歌…” 他只能一遍遍、嘶哑地呼唤她的名字,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着脸上沾染的尘土和血污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石头上,也砸在顾清歌散落的长发上。
就在这时,一阵裹挟着硫磺与血腥气味的凛冽寒风,打着旋儿,从山谷的缝隙中吹来,无情地卷过这片小小的、被岩石半遮蔽的角落。
“呜…嗯…”
昏迷中的顾清歌,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刺到,亦或是全身剧痛再次袭来,她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嘤咛。
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掩盖,却像重锤般狠狠砸在唐三藏的心上。
顾清歌无意识地、极其痛苦地将自己蜷缩起来,试图抵御那来自骨髓深处的寒冷和无处不在的剧痛。
她环抱住自己的双肩,膝盖努力地向上收拢,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那是一种在极度痛苦和恐惧中寻求最后一丝安全感的、本能的姿态。
更让唐三藏肝胆俱裂的是,在她意识模糊的极度痛苦中,那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微翕动,断断续续地溢出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呓语:
“法…法师…好疼…疼啊…清歌…清歌好疼…谁来…救救我…救…”
断断续续的求助声,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唐三藏的灵魂上。
那声音里的无助、恐惧和深入骨髓的痛苦,将他最后一丝理智也彻底焚烧殆尽!
最后一个“救”字尚未完全吐出,她体内那肆虐的神光似乎再次猛烈爆发,剧痛顿时吞噬了她残存的意识。
顾清歌身体猛地一僵,再次陷入了更深、更死寂的昏迷,连那微弱的嘤咛也彻底消失。
“不——!!!”
唐三藏目眦欲裂,那一声“法师”和“救救我”,彻底击垮了他最后一丝冷静。
什么佛门戒律,什么清规教义,什么轮回因果,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可笑的尘埃!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个疯狂到足以焚毁一切的念头:救她!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永堕阿鼻地狱,哪怕魂飞魄散,也要救她!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大力扯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残破不堪、沾满泥土和自身与天兵神血、象征着佛门果位与庄严的锦斓袈裟!
那袈裟本身亦是佛宝,虽破损,其蕴含的佛力仍在,此刻却被他毫不怜惜地用来包裹地上那个气息奄奄、浑身是血的女子。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毁灭性的温柔。
他小心翼翼、却又无比迅速地用袈裟将顾清歌冰冷而染血的身体包裹起来
像是在包裹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进行某种绝望的献祭仪式。
袈裟的残片勉强覆盖住顾清歌破碎的襦裙和渗血的肌肤,那刺目的猩红迅速在暗金色的锦斓布料上晕染开诡异的图腾。
唐三藏极其轻柔地、犹如捧着一碰即碎的琉璃盏,将顾清歌从冰冷的地上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盘起的双膝之上。
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若怀中是整个世界唯一的重量。
他用臂弯支撑着她的头颈,让她以一种相对舒适的姿势靠在自己同样伤痕累累的胸膛。
做完这一切,唐三藏双手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决绝,同时按在了顾清歌的背心和丹田之处!
他双目紧闭,口中不再诵念佛号,而是直接催动了自己十世修行凝聚的、最本源的那一点佛门仙力!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柔和、带着淡淡金色光晕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不顾一切地从唐三藏的掌心涌出,强行渡入顾清歌冰凉的体内。
这力量甫一进入,立刻便遭遇了顾清歌体内那股狂暴肆虐、至阳至刚、属于金箍棒神光的毁灭性力量,两股力量在她脆弱的经脉中轰然相撞。
“噗——!”
唐三藏本就重伤濒危,此刻强行催动本源仙力,又受到那狂暴神力的反冲,当即如遭重击,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喷了出来。
鲜血溅落在包裹着顾清歌的锦斓袈裟上,与他之前沾染的血污,与顾清歌渗出的血珠混合在一起,显得更加凄厉又绝望。
他的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一种死气沉沉的金灰,身体剧烈摇晃,连抱着顾清歌的手臂都开始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支撑不住。
但他紧咬着牙关,牙缝里都渗出了血丝,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他没有停止继续输送仙力,反而更加不顾一切地压榨着自己本已枯竭的生命本源。
那淡金色的仙力细流,顽强、微弱地持续输送着,拼命地试图去压制、去修复、去抚平顾清歌体内那致命的创伤。
他不在乎自己是否会油尽灯枯、不在乎是否会就此陨落。
他只知道,怀中的女子在喊疼,在求救。而他,是她的法师,也是她的夫君,更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纵使身化飞灰,魂归寂灭,他也要为她撑起一片天,挡住那灭顶的风暴。
他那平静的眉宇间,磐石般的决然早已化为焚尽一切的疯狂烈焰。
福陵山的炼狱战场,仿佛都成了这小小角落里绝望救赎的遥远背景。
就在唐三藏体内那缕源自无上仙体、用以维系顾清歌一线生机的微薄仙力。
如同深渊飓风中最后一豆将熄的烛火,颤巍巍缩至微尘之芒,即将彻底枯竭的生死刹那,九天之上,圣威骤临!
那被狂暴能量撕扯得支离破碎、尚未弥合的天穹裂隙深处,毫无征兆地泼洒下无量清辉。
这光,非日非月,澄澈如万载玄冰融化的第一滴春水,纯净似混沌初开时最本源的道韵。
它无声无息地漫溢开来,所过之处,方才还震耳欲聋、杀声盈野的战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涵盖寰宇的巨手轻轻抹过。
?窒息的寂静,瞬间降临。?
狂暴的罡风息止了,燃烧的烈焰凝固了,连空气中弥漫的硝烟、血腥、焦糊味,都被这清光涤荡一空。
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到极致的“空”与“净”。
正杀得兴起,棍影搅动漫天神佛的孙悟空,那焚天煮海的怒火仿佛被兜头浇下万载寒泉,金箍棒挥至半空,竟硬生生凝滞!
一股沛然莫御、宏大无边的威压笼罩四野,并非暴戾的碾压,而是一种源自更高层次存在的、不容置疑的“秩序”之力,让所有争斗的意志瞬间冰消瓦解。
十万天兵神将,连同那些显化法相、威能赫赫的星君神只,都似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当场。
他们身上闪烁的神光、涌动的战意,在这清光映照下,显得如此渺小、躁动,甚至……有些滑稽。
金翅大鹏雕更是将巨大的头颅深深地埋进焦土之中,庞大的身躯筛糠般颤抖。
连一丝羽毛都不敢稍动,仿佛那清光是能将它从存在层面彻底抹除的审判之光。
一道身影,自九天清辉的源头,缓步“走”下。他并非驾云,亦非驭光,更像是行走于时空的褶皱之上,每一步落下,足下便自然漾开一圈圈柔和的、蕴含无尽生机的涟漪。
这是位披玄天云纹道袍的青年神明,银发束冠闪着星光,冷峻的脸上浮动着玄武图腾。
他眼中北斗七星流转,眉间有龟蛇虚影游走——这位从北极秘境诞生的神圣化身,即便未穿战甲,一身锋芒也镇住了天地八荒。
他周身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气势外放,却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整个天地的中心,连破碎的虚空都在他周身自行修复、弥合。
“恭迎北极镇天真武灵应佑圣真君圣驾!”
托塔天王李靖的嘶吼率先打破死寂,这位统御十万天兵的三军统帅,竟以最虔诚的匍匐之姿轰然跪地。
手中玲珑宝塔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炽亮金光,如朝拜太阳的萤火。
仿佛按下某个神圣的开关,以他为中心,钢铁洪流般的十万天兵犹如被飓风席卷的麦浪。
铠甲碰撞的铿锵声汇成震耳欲聋的金属海啸,齐刷刷单膝砸入焦土。
巨灵神那山岳般的身躯弯折如虾,额头重重磕进岩层;二十八宿星君周身本命星辰虚影明灭狂闪,化作流光垂首躬身。
云端深处尚未现身的雷部众神、火部天君,其翻涌的雷火云霞竟凝成实质的赤金莲台,托着他们虚影向着那道青袍遥遥叩拜!
此乃天庭律令不可束之神威,是熔铸于仙骸神魄的血脉烙印——对北极圣尊的俯首,亘古如是。
金翅大鹏雕的头颅埋得更深了,利爪抠进岩缝瑟瑟发抖,仿佛那弥漫的清辉是能将它从时空长河中抹去的无上法则。
“北极镇天真武灵应佑圣真君”这名号如太古钟声在所有生灵心头震荡。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直接落在了焦土之上。
那个气息微弱、袈裟破碎、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濒死少女的唐三藏身上。
那目光中,没有责备,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历经万古沧桑后的悲悯与了然。
佑圣真君并未言语,只是对着下方混乱的战场,那只曾拂过星辰、点化众生的右手,极其随意地,轻轻一拂。
?“散。”?
没有声音,只有一道无形的、蕴含至高法则的意念,如同春风化雨,瞬间拂过所有天兵神将的心头。
没有抗拒,也无法抗拒,十万天兵却如退潮般整齐划一地收起兵刃。
阵型瞬息变换,化作一道道流光,沉默而迅速地向着九天之上的裂隙倒卷而回。
那些显化法相的星君神只,也收敛了神通,对着佑圣真君虚影所在的方向遥遥一揖,身影随之淡化、消失。
转瞬之间,方才还杀声震天、神魔乱舞的福陵山战场,竟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满目疮痍的大地、袅袅的残烟,以及那清辉中心孤零零的几道身影。
佑圣真君的目光,再次落回唐三藏身上。他身形微动,只是向前迈了一小步,下一瞬,已然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唐三藏面前,距离不过三尺。
那温和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拂过唐三藏残破的身躯,也落在他怀中气若游丝的顾清歌身上。
唐三藏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伴随着无法抗拒的宁静感,立刻将他包裹。
佑圣真君并未触碰他,只是那温润的目光凝视着他,右手再次抬起,对着他,极其轻柔地一拂。
?“嗡——”?
一声细微却似响彻灵魂深处的清鸣。
唐三藏只觉得干涸了亿万年的河床,骤然迎来了九天银河的倒灌!
一股精纯到无法想象、浩瀚如星海的仙灵之力,并非强行注入,而是如同春日暖阳融雪般,自然而然地从他四肢百骸、万千毛孔中渗透进来。
之前为了护持顾清歌而强行压榨、早已枯竭见底的本源仙力,在这股力量的滋养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滋长、充盈。
经脉如久旱逢甘霖的禾苗,贪婪地汲取着这无上生机,断裂的细微脉络被迅速修复,灼痛的五脏六腑被温和抚平。
那种从灵魂深处透出的虚弱与濒死感,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抹去。
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虽然依旧憔悴,但那股油尽灯枯的灰败之气已然消散。
护体的微弱佛光,虽未恢复鼎盛时的璀璨,却也稳定下来,在周身形成一层淡淡、温润的暖金色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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