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他那双深邃如古井、仿佛能映照世间一切悲欢的眼眸,平静地迎上了沙悟净那双几欲喷火的眸子。
没有责备,没有闪躲,只有一种沉凝如山的悲悯与…理解。
那目光像一泓深秋的潭水,看似平静无波,内里却蕴藏着能包容一切惊涛骇浪的深沉力量。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沙悟净狂乱的心海:“悟净。”
仅仅是这一声呼唤,没有多余的话语,却像带着某种清心咒的魔力,让沙悟净体内那股即将失控爆发的凶戾之气猛地一滞!
“八戒在福陵山,多等一刻,便多一分化为飞灰的凶险。”唐三藏的声音依旧平稳。
却不再掩饰其中的沉重,“三昧真火之下,纵是金刚之躯亦难保全。为师…亦是心急如焚。”
“八戒”二字,却似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在了沙悟净熊熊燃烧的混乱心火上!
“二师兄!那个贪吃懒做、时常闯祸,却会在危难时用肥胖身躯挡在他和小白龙前面,会嚷嚷着“老猪来也”的猪头!”
“那个此刻正在千里之外,被十万天兵围困,在焚尽万物的神火中挣扎哀嚎的二师兄!”
沙悟净眼中的赤红和戾气,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对失去至亲兄弟的恐惧!
那滔天的愤怒与信仰崩塌的剧痛,在这份更直接、更迫在眉睫的恐惧面前,竟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像一锅滚沸的岩浆被瞬间投入极寒冰窟,表面凝固了,内里却依旧翻腾着毁灭性的能量。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牙关紧咬,腮帮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高高鼓起,整个魁梧的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那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几乎要撕裂他灵魂的咆哮和质问,连同那摧毁信仰根基的惊涛骇浪,死死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压回心底最黑暗的深渊。
额角、脖颈处,根根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凸出来,冷汗一瞬浸透了他粗糙的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几息之间,像是经历了千百年地狱般的煎熬。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眼里依旧残留着血丝,依旧布满了痛苦和茫然的风暴。
但至少,属于卷帘大将的凶戾之气已被强行收敛,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刻骨的压抑。
沙悟净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粗重的、犹如砂石摩擦的喘息,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才勉强挤出一句嘶哑的话:“师…父…”
声音干涩得好似砂纸摩擦,“徒儿…明白了。”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二师兄…等不起。请师父…速速启程去往福陵山!”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被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血腥味。
他不再看顾清歌,或者说,他不敢再看。那女子的存在本身,此刻对他而言就是一场焚心的业火。
他猛然转过身,背对着师父和那个颠覆了他世界的“师娘”。
胸膛依然剧烈起伏着,将所有的情绪死死摁在皮囊之下,只留下一个紧绷如铁、微微佝偻的背影。
他的目光,宛如两把淬了寒冰的钢锥,死死钉在了小花厅洞开的门扉之外,仿佛要将那遥远的福陵山看穿,看到那烈火炼狱中的身影。
花厅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铜炉里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爆裂声。
以及沙悟净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沉重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一直蜷缩在玄色大氅里的顾清歌,将脸更深地埋进了唐三藏胸前的衣襟。
刚才沙悟净那瞬间爆发的、犹如实质般的凶煞之气,虽然被法师挡下了。
但那冰冷的、带着审视和敌意的目光余波,还是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和…委屈。
她纤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得更低,在苍白的眼睑下投下更深的阴影,像两只受伤的蝶。
她没有出声,只是将冰凉的手指,更紧地蜷缩进唐三藏温暖的掌心,寻求着唯一的庇护。
一旁侍立的丫鬟如意,早已吓得屏住了呼吸,小脸煞白,双手紧紧绞着衣角。
她虽然懵懂,却也感受到了沙悟净那陡然间爆发的恐怖气息和厅内几乎凝滞的沉重压力。
她看看脸色铁青、背对众人如同怒目金刚般的沙悟净,又看看将自家小姐护得严严实实、神色沉静的法师。
最后目光落在自家小姐那仿若要缩进大氅里消失不见的身影上,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出。
同时也为自家小姐捏一把汗,她更是忧心如焚,唯恐法师对小姐的情意不够深厚,最终在徒弟与心上人之间,倒向沙悟净那边。
思绪纷乱间,如意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腾起最坏的图景:若法师当真受了那莽汉蛊惑,要对小姐不利……纵然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半点神通也无的凡俗丫鬟,也定要拼上性命,护得小姐周全,绝不让这对师徒伤她分毫!
想到此处,一股血气直冲顶门。如意猛地鼓足勇气,凶悍地瞪向沙悟净。
声音虽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掷地有声:“好个莽撞的匹夫!方才冲撞了本姑娘还没跟你计较,如今竟敢瞪视我家小姐?休以为仗着法师是你师父,便能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你敢动我家小姐一根头发丝儿——本姑娘也绝不是吃素的!”
吼声落定,她像头被彻底激怒的小老虎,双手叉腰,指尖几乎要戳到沙悟净的鼻梁上。
沙悟净被如意那劈头盖脸的怒骂砸得一懵,铜铃般的豹眼瞪得更圆了,里面翻滚着难以置信的怒火与一丝被戳穿心事的狼狈。
他,堂堂卷帘大将贬谪下凡,虽成了个粗夯模样,何曾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蝼蚁般的小丫头片子指着鼻子如此辱骂?
尤其这丫头那双喷火的杏眸,竟似利箭般穿透了他刻意营造的凶蛮表象,直刺他心底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盘算。
一股被冒犯的邪火“腾”地窜上顶门心,烧得他满脸虬髯都似乎根根倒竖起来。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脚步像是让脚下的地砖都呻吟了一声。
脖颈硬生生梗得像根烧红的铁棍,粗嘎的嗓音恰似沙石摩擦,带着十足的轻蔑吼了回去:“呔!臭丫头!牙尖嘴利!你敢把刚才那大逆不道的屁话,给爷爷我再说一遍试试?”
他刻意将“爷爷我”三字咬得极重,试图用辈分和武力彻底压垮对方,蒲扇般的大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降妖宝杖。
手背上青筋如虬龙盘绕,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周身那股久经沙场的凶煞之气再不掩饰,如同实质的寒潮般向如意压去。
厅堂内烛火被这凛冽气势激得骤然一暗,光影在沙悟净狰狞的脸上疯狂跳动,映得他好似庙里走出的怒目金刚。
如意只觉得一股冰冷粘稠的杀意瞬间裹住了全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后背的冷汗顷刻间浸透了内衫,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刺骨的寒凉。
她小巧的鼻翼急促翕张,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热的刺痛。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脊椎,几乎要夺去她发声的力气。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威压之下,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自家小姐——顾清歌。
顾清歌依旧裹在那件厚重的狐裘大氅里,方才如意与沙悟净的激烈冲突似乎将她最后一丝力气也抽干了。
她像一只受惊过度、试图将自己埋进沙砾的雏鸟,纤细的身体在宽大的衣物下细细颤抖着,几乎要缩成一个看不见的点。
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浓密睫毛下那双翦水秋瞳,盛满了惊惶无助的泪水,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这脆弱得仿佛琉璃般一触即碎的身影,瞬间点燃了如意心底最深沉的护主烈焰。
“说就说!谁…谁怕谁?!” 如意猛地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尽管声音因恐惧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尾音甚至有些劈叉。
但那份孤注一掷的勇气却如同淬火的精钢,尖锐而耀眼。
她强迫自己抬高下巴,迎向沙悟净那几乎能噬人的凶狠目光,用尽全身力气吼回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火星子:“乌龟怕铁锤?哈!本姑娘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她模仿着市井里听来的粗话,试图在气势上不落下风,叉在腰间的双手指尖深深掐进了自己的软肉里,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让她瘫软的恐惧。
她不能退!一步也不能!小姐从小就是那样,性子软得像一团水,连街边蓬头垢面的小乞丐都能仗着她心善,抢夺她手中的糕饼,甚至推搡得她踉跄跌倒。
如意永远忘不了那个阴冷的午后,小姐雪白的裙裾沾满了泥泞,细嫩的手掌擦破了皮,渗出血珠,却只是咬着唇,默默垂泪,连一句重话都不会说。
“夫人……”如意的心猛地一抽,尖锐的疼痛盖过了对沙悟净的恐惧。
夫人那张温婉却因久病而枯槁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在那个弥漫着苦涩药味和沉重死气的房间里,夫人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抓着她,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中燃烧着最后的不舍与哀求。
“如意…”李月殊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对着李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跪下…发誓…用你的性命发誓!一定要…护住歌儿…护她周全…不让她…受半点委屈…若有违此誓…”
李月殊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眼神却更加凌厉,“你…你如意…必遭天谴…不得…不得好死!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那冰冷的、充满诅咒意味的誓言,犹如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刻在如意年幼的灵魂深处。
香案上,那密密麻麻、肃穆森然的黑漆牌位,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活了过来,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
她颤抖着,哭着,以头触地,在冰冷的砖石上磕得砰砰作响,用尽全身力气喊出那毒誓。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也被那誓言永远地锁住了。
即使没有夫人的毒誓……如意的目光再次胶着在顾清歌身上,心尖泛起一阵酸楚的温柔。
她这条贱命,早就该在八岁那年寒冬,和冻僵的爹娘一起埋在乱葬岗的。
是当时同样年幼的小姐,穿着簇新的红袄,像一团温暖的火苗,在随仆从上香的途中,发现了蜷缩在破庙角落、只剩下一口气的她。
是小姐哭闹着求夫人,是小姐把暖手炉塞进她怀里,更是小姐省下自己的精致点心喂给她这个脏兮兮的小乞丐。
没有如今的小姐顾清歌,就没有如今还活着的李如意!
小姐的恩情,是用她的命也还不清的,保护小姐,早已是她融入骨血的本能,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
“你这莽夫!仗着几分蛮力就想欺辱我家小姐?做梦!” 如意声嘶力竭,将所有的恐惧、忠诚与愤怒都灌注在这吼声里。
小小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气势,竟一时将沙悟净的凶焰压下去半分。
两人如同斗红了眼的困兽,一个怒火滔天,一个寸步不让,粗嘎的吼叫与尖利的斥骂在不算宽敞的厅堂内激烈碰撞。
震得空气都在嗡嗡作响,烛火疯狂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巨大黑影,仿佛妖魔乱舞。
“够了!住口!” 一声清越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喝斥,仿若惊雷般劈开了这混乱的声浪。
一直沉默旁观的唐三藏终于动了。他身形一闪,快得只在原地留下淡淡的金色残影,刹那间便插入了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
宽大的素色僧袍无风自动,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力量悄然散开,恰如无形的屏障,将沙悟净那迫人的凶煞之气和如意燃烧的怒意都轻轻推开。
他冷若冰霜的面孔转向了沙悟净,眉头微蹙,清澈如古潭般的眼眸中带着少有的严厉:“悟净!退下!不可对如意无礼!”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威慑力,让原本梗着脖子、蓄势待发的沙悟净浑身一僵。
就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满腔怒火瞬息被压制下去,只剩下满腹憋屈和不甘。
他狠狠瞪了如意一眼,喉头滚动了几下,终究还是在那双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眼眸注视下,悻悻地后退了一步,嘴里咕哝着含糊不清的抱怨,却不敢再大声。
解决了沙悟净,唐三藏的目光立刻转向顾清歌,那眼神中的严厉在瞬间冰雪消融,化作一池足以溺毙人的、滚烫的深情。
那目光如此专注、如此灼热,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大氅中那个瑟瑟发抖的纤影。
他一步步走向顾清歌,步履轻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生怕惊扰了眼前易碎的珍宝。
他的眼神贪婪地描绘着她苍白的侧脸,紧抿的唇瓣,以及那极力想要隐藏起来的惊惶。
看着她如此脆弱无助地想要躲藏,唐三藏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那是一种混合着心疼、怜惜、以及强烈到令人窒息的占有欲的剧痛。
他停在顾清歌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冷香。
他微微俯身,不是为了压迫,而是想要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自己气息形成的保护圈里。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圣洁与偏执的沙哑,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也重重地砸在顾清歌的心上:
“如意,你先莫恼。”他先对如意温言安抚了一句,随即眼神一瞬不瞬地锁住顾清歌躲闪的视线。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生命的力量在镌刻:?“贫僧向你保证——”?
厅堂内骤然安静下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烛火停止了摇曳,光线似乎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清俊的脸上再无半分平日里的温和慈悲,只剩下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庄严肃穆,和眼底深处翻涌的、令人心悸的执拗暗流。
?“这三界之内,九天之上,九幽之下,除了贫僧自己——”?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恰如实质般扫过沙悟净和如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
沙悟净被他看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又退了小半步;如意则屏住了呼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谁都休想动你家小姐一根头发丝!谁若敢伤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无比森冷凛冽,如同西天极寒之地的罡风刮过,让厅内的温度骤降:?“贫僧必叫他形神俱灭!永堕阿鼻!”?
这充满血腥气的宣言从一个圣僧口中吐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违和感。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唐三藏的目光重新落回顾清歌脸上,那份狠厉瞬间化作了无边的痛苦与决绝。
他抬起右手,三指并拢,直指苍穹!这个动作带着雷霆万钧般的沉重,在这顷刻之间令整个厅堂的气压都随之改变。
?“今日,在此,贫僧唐三藏,以我佛如来金身为证,以十方三世诸佛法力为凭,发下心魔血誓——”?
“法师!”顾清歌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想要阻止这听起来就无比可怕的誓言,但已经太迟了。
唐三藏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疯狂,响彻在死寂的厅堂:
?“若我唐三藏,今生今世,让我的歌儿,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承受一点一滴的伤害——”?
他的眼神死死锁住顾清歌骤然睁大的双眸,仿佛要将这誓言刻进她的灵魂深处:
?“便叫我立时遭受九天玄雷亟顶!身化飞灰!”?
“轰!!”
窗外仿佛真有沉闷的雷声隐隐滚过,烛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便叫我死后的亡魂,不入轮回,不归地府,永受业火焚魂之苦!”?
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丝硫磺与焦灼的气息。
?“便叫我——”? 他的声音陡然转低,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和令人头皮发麻的偏执。
目光近乎贪婪地描摹着顾清歌的容颜,?“便叫我的歌儿,亲手执刀,了结贫僧这条性命!”?
“!!!” 顾清歌倒抽一口冷气,美眸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荒谬。
?“而贫僧——”? 唐三藏的声音变得无比缥缈,却字字泣血,?“甘愿魂飞魄散之后,真灵不昧,永堕畜生道!生生世世,只做歌儿座下牛马!为她犁地耕田,负重前行!以血肉筋骨,偿我未尽之护佑!赎我万死莫辞之罪孽!”?
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空间陷入了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像是连时间都凝固了。烛火定格在跳动的一瞬,光影在唐三藏如玉圣洁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那双望向顾清歌的眼眸,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深情、疯狂、献祭般的虔诚,以及一丝……病态的满足。
他发下的不是普通的誓言,而是将自己永生永世都彻底献祭给眼前女子的诅咒!是堵上一切存在意义的、最极致也最扭曲的告白!
顾清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俊美脸庞,听着那些恶毒到极点又深情到极致的话语。
巨大的荒谬感和难以言喻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他不是那个悲天悯人的圣僧,他是个疯子;一个披着圣洁袈裟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被他这样的感情缠绕,比被妖魔鬼怪抓走还要恐怖千万倍!
“疯子……你…你这个死变态!” 她终于从震惊和恐惧中找回一丝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愤怒,声音尖利得刺破沉寂。
她猛然抬手,似乎想狠狠推开眼前这个让她窒息的男人,但最终只是徒劳地挥了一下,仿佛怕沾染上什么不洁的东西。
她像躲避瘟疫一样,用尽全身力气将头偏向一边,紧闭双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泪水再也无法控制,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厚重的大氅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她拒绝再看他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那深渊般的执念吞噬。
唐三藏看着顾清歌决绝地扭开头,那滚落的泪珠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她骂他“变态”?她不信他?她……她是不是还在想着离开?”这个念头像是毒蛇的信子,瞬间噬咬住他的理智。
“宝宝……” 他急切地向前又凑近一步,声音里那份刚刚发下重誓的狠厉与决绝荡然无存。
只剩下浓稠得化不开的惶恐与哀怜,卑微得像一个即将被抛弃的孩童。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冰冷的脸颊,却在半空中颤抖着停住,生怕再惹她厌恶。
“宝宝,你是不是…不相信贫僧的话?”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心肺中挤出来,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失落,“贫僧…贫僧句句发自肺腑,字字…字字泣血啊……”
唐三藏那句泣血般的质问,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像重锤砸在彼此心上,余音未散,空气凝滞得几乎令人窒息。
他看着她苍白脆弱、强作镇定的侧脸,那拒人千里的疏离像一道冰墙,当场击溃了他苦苦维持的理智堤坝。
一种近乎绝望的委屈与排山倒海的心疼骤然攫住了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酸胀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将那份无处安放的赤诚炸得粉碎。
就在顾清歌因他那句“字字泣血”而指尖微颤、下意识想后退半步的刹那,唐三藏陡然动了!
他的动作快得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蛮横与仓皇。
宽大的僧袖带起一阵微凉的檀风,修长却因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指猛地攫住了顾清歌的双肩。
不容抗拒地将那单薄得仿佛一折即断的身躯狠狠拉入自己怀中。
力道之大,让顾清歌猝不及防地撞上他坚实的胸膛,发出一声闷响,额头甚至磕到了他微凉的下颌。
她惊得倒抽一口冷气,所有未出口的言语都噎在了喉间。
这怀抱,全然不似佛前供奉的莲花座那般温润祥和。
它滚烫、紧绷,甚至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如同狂风暴雨中濒临倾覆的危舟,只想抓住眼前唯一的浮木。
唐三藏的下颌死死抵在她的发顶,滚烫的呼吸急促地喷洒在她鬓边,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抽噎感。
他双臂如铁箍般紧紧环抱着她,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揉碎了,嵌进自己的骨血里,以此证明什么,或者…留住什么。
袈裟粗糙的布料摩擦着她细腻的脸颊,带来一阵微痛,那上面沾染的香火气和属于他身体的温热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眩晕的味道,强势地包围了她。
“唔……” 一声极力压抑、却终究泄露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破碎得不成样子。
顾清歌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一种失控的频率疯狂搏动。
每一次沉重的跳动都重重撞击着她的耳膜和紧贴的胸口,那震动传递着一种深不见底的酸楚与恐慌。
唐三藏的双臂如铁箍般骤然收紧,将顾清歌整个人裹挟进他颤抖的袈裟与体温之间。
那袭素白僧袍上还残留着未干的雨露气息,混着他指尖檀香,沉甸甸压在她鼻端。
他下颌抵着她发顶的力道近乎失控,喉结滚动时带起的震动透过肌肤传来,像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宝宝...”这个只属于他专属又亲昵的称呼从唐三藏齿缝间挤出来时,尾音碎成几不可闻的颤栗。
恰似每个字都在剜他心口的血肉——他竟是以这般卑微的姿态,乞求一个凡俗女子相信圣僧的誓言。
唐三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僧衣下凸起的脊骨如刀锋般硌疼了顾清歌。
一滴泪砸在她手背的力道,比雷音寺的晨钟更震得她灵魂发颤。
那泪珠滚落的轨迹在唐三藏脸上划出蜿蜒的银线:从眉弓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旧疤开始,途经他总在诵经时轻抿的薄唇,最终坠在她眼皮上。?
烫得顾清歌睫毛一颤?——睁开眼时,正撞见他瞳孔里炸开的血丝。
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浓烈,浓烈到不像个该四大皆空的佛子该有的模样:三分委屈,七分疼惜,还有九分九的...?怕?。怕她不信他,怕她连这怀抱都要推开。
顾清歌的指甲无意识抠进他僧衣的织金暗纹里。她闻到他颈侧渗出的薄汗,混着《般若心经》的油墨味,竟比女儿国的胭脂更呛得她喉头发紧。?
那颗心在他胸腔里跳得有多疯??她隔着三层衣料都能数清每一次搏动:第一下是?不甘?,不甘她为何总质疑他的虔诚。
第二下是?自厌?,自厌他连流泪都像在亵渎佛前金身;第三下...第三下是?绝望?的钝响,像被紧箍咒勒到脑浆迸裂的痛。
她突然读懂了他那句“字字泣血”——原来真有人能把誓言说到呕心沥肺的地步。
她本该推开他。就像推开所有试图靠近的凡尘俗念。
可当他下颌的胡茬蹭过她额角时,她尝到了自己嘴角的血腥味——不知何时咬破了唇。?
那颗心?,那颗他恨不得剖出来捧给她的心,此刻正贴着她锁骨下方三寸的位置,?跳得比她的脉搏还快?。
她突然想起火焰山那夜,他也是这样用身体为她挡下三昧真火,袈裟烧焦的味道和现在一模一样...
唐三藏突然闷哼一声,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的皮影般塌下来。
他的额头抵着她肩窝,湿透的僧衣布料下传来?骨骼相撞的脆响?——那是他强行压抑的呜咽在胸腔里撞出的回音。
顾清歌感觉到他小腹处?痉挛的肌肉?,像被金箍棒重击后的战栗。
她鬼使神差地抬手,触到他后颈那道陈年鞭痕的瞬间,他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秋叶。?
“贫僧...贫僧的真心...”他破碎的吐息喷在她腕间,烫得她血管里都结了冰碴,“你摸摸看...是不是比金钵还沉...”
她终究没抽回手。当他的泪第二次砸在她手背时,她突然发现那滴泪里浮着极细的金粉——是他在雷音寺跪了三天三夜求来的?佛骨舍利灰?。
原来所谓“字字泣血”,竟真是拿信仰的碎屑在写情书。
她闭了闭眼,把脸更深地埋进他胸口。那里传来的心跳声渐渐染上她的节奏,像两本被暴雨打湿的经书,终于粘成了?同一页?。
唐三藏清晰地感受到了怀中人儿细微的颤抖和指尖的冰凉。他低下头,在她被风毛遮挡了大半的额发上,落下了一个极轻、极快,却无比坚定的吻。
没有言语,但那瞬间传递的安抚与保护的意味,却如暖流般渗透进顾清歌惶恐的心底。
随即,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沙悟净那压抑着风暴的背影,最终落在如意身上,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如意,取贫僧的法杖来。即刻启程!”
“是…是!法师!” 如意如蒙大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慌忙应下。
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出小花厅,奔向书房的方向。那急促的脚步声在回廊里回荡,打破了厅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沙悟净依旧背对着众人,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承受着内心惊涛骇浪的冲击。
他听到了师父的话,听到了如意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那望向门外虚空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更加急切。
似要将眼前的一切阻碍都焚烧殆尽,直达那被三昧真火吞噬的洞府!
每一秒的等待,都像是在二师兄的魂魄上再加一道灼烧的烙印。
很快,如意气喘吁吁地捧着一根通体乌沉、隐有暗金色梵文流转的九环锡杖跑了回来。
杖首的金环随着她的跑动发出清脆而肃穆的撞击声,叮当作响,宛若某种庄严佛号的回音。
唐三藏一手稳稳抱着顾清歌,一手伸出。当那冰凉的乌木杖身入手,一股沉凝浩瀚、中正平和的佛力悄然弥漫开来,仿佛能定住地水火风,涤荡一切邪祟与妄念。
这熟悉的力量波动让沙悟净紧绷的背脊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丝。
“走!” 唐三藏没有多余言语,抱着顾清歌霍然起身,玄色大氅的衣袂带起一阵微风。他步伐沉稳而迅疾,率先向厅外走去。
沙悟净像一头被缰绳勒住、却早已蓄满力量的蛮牛,几乎在唐三藏起身的同一时辰,倏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跟上。
他依旧低着头,刻意避开顾清歌的方向,目光只死死盯着唐三藏脚下的方寸之地,那步伐沉重得似要将脚下的青砖踏碎。
如意抱着一个小巧的暖手炉,小跑着跟在最后。
凛冽的寒风如同冰刀,瞬间割过庭院。昨夜残留的积雪在假山和枯树的背阴处反射着冷硬的光。
唐三藏抱着顾清歌,径直来到庭院中央一片开阔的青石地坪上。
他停下脚步,将怀中的顾清歌小心翼翼地放下,让她靠在自己身侧站稳,用大氅紧紧裹着她,低声嘱咐道:“闭眼,站稳。”
顾清歌依言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在寒风中颤抖,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他僧袍的一角。
唐三藏深吸一口气,那冰冷刺骨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所有的杂念与沉重。
他单手竖掌于胸前,另一手持九环锡杖,杖尾重重一顿地面!
“笃——!”
一声沉闷而悠长的震响,仿佛敲击在无形的巨鼓之上,以杖尾落点为中心。
一圈肉眼可见的淡金色涟漪瞬间扩散开来,扫过庭院,拂过枯枝残雪,涤荡了所有尘埃。
院中枯树仅存的几片叶子在这涟漪中悄然化为齑粉。
他口中低诵起古老而晦涩的真言,每一个音节都似带着千钧之力,引动着周围空间的微妙变化。
声音并不洪亮,却如同实质的梵文金字,从他唇间流淌而出,悬浮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发着柔和而庄严的金光。
随着真言诵念,他手中的九环锡杖嗡嗡震颤,杖首的九个金环无风自动,叮叮当当的撞击声由缓至急,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那声音不再是凡俗的金铁交鸣,而是如同无数佛子僧众在齐声唱诵,汇成一股宏大而纯粹的佛门愿力!
天空,不知何时聚拢了低垂的铅灰色云层。在那庄严的锡环震响与真言梵唱中,云层深处,骤然亮起一点赤金色的光芒。
那光芒初时如豆,却在转瞬间膨胀、燃烧。伴随着一声穿金裂石、清越激昂到足以刺破九霄的长唳!
“唳——!!!”
赤金色的光芒撕裂厚重的云幕,犹如第二轮骄阳降临凡尘。
一只神骏非凡的巨鸟,舒展着足以遮天蔽日的双翼,挟裹着焚尽八荒的炽热气息与涤荡邪秽的煌煌佛光,自九天之上俯冲而下!
它的羽毛如最纯净的黄金熔铸,边缘却流转着赤红的火焰纹路,长长的尾翎拖曳着炫目的流光,每一根飞羽都像在燃烧!
利爪如钩,闪烁着寒光,双目似两轮缩小的烈日,燃烧着洞穿虚妄的神光。
这巨鸟正是佛门护法神禽——金翅大鹏雕。只是眼前这尊,其威势之盛,神光之纯,远超寻常。
神雕收束双翼,挟着风雷之势,稳稳地落在庭院中央的青石板上。
落地无声,却有一股灼热而威严的气浪轰然扩散,将地面残留的薄雪瞬间汽化,连空气都因高温而微微扭曲。
它微微低下头,那轮烈日般的眼眸,带着无上威严与绝对的臣服,看向持杖而立的三藏法师。
庭院中的温度急剧升高,寒风被彻底驱散。沙悟净震撼地看着这传说中的神禽。
他能感受到那纯粹浩瀚的佛力与焚天真火交织的气息,心中因师父“破戒”而掀起的惊涛骇浪。
在这绝对的神圣威严面前,似乎又被强行压下了一层,只剩下一种更加复杂的、近乎窒息的敬畏。
唐三藏停止了诵念,锡杖的金环也渐渐平息。他看向沙悟净和如意,声音沉稳:“上来。”
沙悟净再无二话,足下发力,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块投入熔炉的铁锭,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猛地跃上大鹏雕宽阔如平台般的背脊。
那金红色的羽毛触手温润,却又蕴含着磅礴的热力。如意也颤巍巍地被沙悟净伸手拉了上去,小脸因激动和紧张而涨得通红。
唐三藏最后看向身侧的顾清歌。他一手持杖,一手将她重新抱起,动作轻柔却无比稳固。
足尖在青石上轻轻一点,僧袍飘拂间,人已如一片鸿毛般飘然落在了大鹏雕颈项与背脊连接处最平稳的位置。
他将顾清歌小心地放在身前,让她靠在自己怀中,用大氅和自己的身体为她挡去高空可能的一切罡风与不适。
“抱紧我,宝宝?” 他低声说。
顾清歌闭着眼,伸出双臂,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身,将脸颊深深埋进他温暖的胸膛,仿若那里是她唯一能躲避世间所有风雨的港湾。
唐三藏一手揽紧怀中人,一手紧握九环锡杖,杖尖向前,朝着福陵山的方向一指,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穿透云霄:“福陵山,云栈洞!速去!”
“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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