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悄然西沉,将厢房内缠绵的暖意一寸寸收拢,沉淀入更深的宁谧。
那交织的呼吸声,像是也随着光影的流转,变得愈发绵长、均匀。
宛如两股温柔的溪流,在夜色铺就的河床上无声交汇、依偎流淌。
唐三藏的手臂,依保持着收拢的姿态,犹如守护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怀中的人儿,顾清歌,整个身子深陷在他宽阔的胸膛与臂弯里,睡得无知无觉,香甜得仿佛坠入了最柔软的云絮深处。
她的体温透过轻薄的寝衣熨贴着他的肌肤,那是一种足以融化一切寒冰的暖,一种令人心魂沉醉的“温香软玉”的实感。
他下颔轻轻抵着她柔软如云絮的发顶,鼻尖萦绕着她发间清雅的淡香,混合着肌肤自然散发的、令人安心的馨甜气息。
这一夜的餍足与安宁,如同醇厚的美酒,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也沉入了鲜少拥有的、无梦的深眠。
时间在沉睡中失去了刻度。直到窗外天际,那浓稠如墨的夜色,被东方一丝极其微弱、却不容忽视的鱼肚白悄然刺破。
这熹微的晨光,却似最温柔的指尖,轻轻撩开了夜幕的帷幔,小心翼翼地探入房内的窗棂。
光,先是极其吝啬地在青石地板上涂抹下一层薄薄的、近乎透明的银灰。
继而,那光线仿佛活了过来,带着初生的怯意与好奇,沿着床榻的边缘,无声地向上攀爬。
唐三藏是被这渐起的晨光,以及怀中人儿无意识的一次更深的偎依唤醒的。
长年修行养成的警觉性,让他在意识回归的刹那便已清醒。
然而,感官的苏醒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慵懒与眷恋。
首先清晰的是触觉——臂弯里那实实在在的重量和暖意,如同抱着一块被阳光晒透的暖玉。
顾清歌整个后背毫无缝隙地贴合着他,她的心跳与他胸腔的搏动以一种奇妙的韵律应和着。
“咚咚…咚咚…”沉稳有力,像两颗星辰在寂静宇宙中默契的共振。
他的手臂因长时间的环抱而有些微的酸麻,但这感觉非但不令人难受,反而滋生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仿佛这微小的酸楚,正是拥有与守护的甜蜜凭证。
唐三藏微微垂眸。晨光已悄然吻上了顾清歌散落在枕畔的如瀑青丝,为那乌黑亮泽的发梢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
她的睡颜近在咫尺,在熹微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纯净无瑕。
长睫如蝶翼般静静栖息,在眼下投下两弯小小的、惹人怜爱的阴影。
小巧的鼻翼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翕动,花瓣般柔嫩的唇瓣微微开启一道缝隙。
透出一点点珍珠般的光泽,气息温热地拂过他胸口的肌肤,带着一种不自知的诱惑。
她的脸颊还残留着一丝酣睡的红晕,如同初绽的桃花瓣,娇艳欲滴。
此刻的顾清歌,收敛了平日的灵动甚至是可能的锋芒,毫无防备地蜷缩在他怀里。
像一只找到了最安全巢穴的幼兽,只剩下全然的依赖与恬静。
唐三藏的心,在这静默的凝视中,柔软得一塌糊涂。
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的怜爱与占有欲交织着,如同温热的潮汐,瞬间漫过了理智的堤岸。
昨夜种种温柔缠绵的记忆碎片,伴着怀中人真实的体温和气息,轰然涌入脑海。
那些耳鬓厮磨的低语,那些情难自禁的触碰,那些融化在彼此眼中的星光…此刻都化作了清晨最浓烈的催化剂。
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唇,那微微开启、像是无声邀请的弧度,昨夜品尝过的甜美记忆瞬间在舌尖复苏。
一种源于本能、更源于灵魂深处渴望的冲动,瞬间攫住了他。
所有的清规戒律,所有的禅心定力,在这私密的、只属于他和她的清晨暖帐里。
好似都被这满室的旖旎和怀中真实的温软冲散得无影无踪。
他只是顺从着内心最原始的悸动,恰如被花蜜吸引的蜂蝶,缓缓地、无比珍重地低下头。
他的唇,带着晨起微润的凉意,极其轻柔地落了下去,覆盖在那片柔软之上。
起初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犹如初雪无声地降落花瓣。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唇瓣的细腻纹理和温热,这触碰似乎惊扰了沉睡中的人儿。
顾清歌在梦中无意识地蹙了蹙秀气的眉,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模糊而娇慵的嘤咛:“…嗯…”
这声带着浓浓睡意的哼唧,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在唐三藏的心尖,非但没有让他退却,反而点燃了更深切的渴望。
他微微加重了唇上的力道,不再是试探,而是更深地吻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与珍视。
他吻上她微启的下唇,动作带着万分的怜惜,轻轻扫过那温软的轮廓,试图撬开那甜蜜的关隘,汲取更多属于她的气息。
这深沉的追寻终至彻底搅碎了顾清歌沉沉的梦境。
她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恰似受惊的蝶翼,挣扎着想要睁开,但眼皮似乎重若千钧。
意识在混沌的睡乡边缘挣扎,身体的本能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被这持续不断的“骚扰”惹得有些烦了,她又是含混不清地哼唧了一声,带着明显的不情愿,像只被扰了清梦的小猫。
几乎是同时,她下意识地将小脸用力一埋,钻进了唐三藏温热的胸膛里,仿佛那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避风港,能隔绝一切干扰。
她甚至抬起一只纤细的手臂,软绵绵地搭在了他的腰侧,如同藤蔓缠绕树干。
带着一种全然的依赖和不容拒绝的占有意味,将脸颊紧紧贴在他心口。
仿佛要将自己整个儿嵌入他的骨血之中,口中还含糊地咕哝着谁也听不清的梦呓。
唐三藏的亲吻因她这全然依赖的举动而骤然停顿。
唇上骤然失去那温软的触感,取而代之的是她柔软发顶的摩挲和脸颊紧贴胸膛的亲密压力。
他低头,看着那颗深埋在自己怀里、只露出乌黑发顶的小脑袋,感受着她孩子气的依赖和无声的抗议。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夹杂着浓烈的爱意在胸腔里激荡、翻涌,几乎要满溢出来。
所有的克制与挣扎,都在她这无意识的撒娇中土崩瓦解。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底一声满足喟叹的回响。
胸腔的震动和头顶上方那再也压抑不住的、低沉而愉悦的轻笑声,终于让顾清歌混沌的意识又清醒了一分。
那笑声带着晨起的微哑,像羽毛扫过琴弦,在她紧贴着的耳畔鼓膜上引起细微的共鸣,更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宠溺和纵容。
“呵…” 唐三藏低低地笑出声,宽厚的手掌带着无尽的温柔,轻轻抚上她埋在自己胸口的后脑勺。
指尖穿过那凉滑如水的青丝,安抚地、有节奏地梳理着。
他的嘴唇贴近了她露在发丝外缘、那小巧玲珑、宛如玉琢的耳廓。
热息毫无阻隔地拂过她敏感的耳廓肌肤,带着他特有的气息和笑意,如同最细微的电流窜过。
唐三藏刻意压低了嗓音,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贴着耳骨,低沉而清晰地钻入她的意识深处,每一个字都裹着化不开的蜜糖与晨露:“宝宝…”
他尾音微微拖长,带着诱哄,“…时辰不早了,该起身了。”
他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垂,气息灼热,“今日…我们还有要紧的事需得处理呢。”
那“要紧事”三字,他微微加重了些许语气,既是提醒,也是将两人从这溺人的温柔乡中暂时拉回现实的必要绳索,尽管他心中也万分不舍。
这贴在耳边的低语,比之前的吻和轻笑更具穿透力。顾清歌的耳朵敏感地动了动,像受惊的小鹿。
她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浓密的睫毛扑闪着,露出底下犹带着浓浓睡意、水雾迷蒙的眸子。
那眼神茫然了好一会儿,焦距才勉强凝聚在近在咫尺的、唐三藏含笑的俊朗面容上。
清晨柔和的光线为他深邃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他眼底的温柔几乎要将她融化。
困倦依旧牢牢抓着她的意识,昨夜的疲惫和这清晨怀抱的温暖舒适让她只想沉沦。
理智尚未完全回笼,身体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抗拒着清醒。
“呜…” 她发出一声更清晰、更慵懒绵长的呜咽,像是被夺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带着十二万分的委屈和不情愿。
刚睁开的眼睛又半眯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垂下,试图隔绝那扰人的光线和声音。
她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再次将脸埋进他颈窝与胸膛之间的凹陷处,用行动表达着最直接的抗议。
她温软的唇瓣无意识地蹭着他颈侧的肌肤,口齿黏连地嘟囔着,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酣睡初醒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蜜糖里滚过,又裹着撒娇的糖霜:
“…别吵…好困…让我再…再睡一会儿嘛…就一小会儿…”
话音未落,那沉重的眼皮便已彻底合拢,仿佛刚才的清醒只是昙花一现。
她的呼吸很快又变得均匀而悠长,温热的气息一下下喷吐在他颈窝,带着令人心痒的规律。
紧拥的姿态没有丝毫放松,仿佛刚才的干扰从未发生,她又重新投入了周公的怀抱,继续着那被打断的、香甜的未竟之梦。
徒留下颈间那温热的吐息,臂弯里沉甸甸的依恋,和空气中弥漫的、几乎凝固的柔情蜜意。
唐三藏感受着怀中迅速回归沉睡的柔软身体,那毫无保留的依赖和信任,像最温暖的枷锁,将他牢牢锁在这方寸之间的温柔乡里。
清晨的光线又明亮了些,清晰地勾勒出她埋在自己颈窝的侧脸轮廓,甚至能看到她微微颤动的、细小的茸毛。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胸腔里却盈满了近乎胀痛的柔情。
那声叹息里,有无奈,有宠溺,有对这副黏人模样的爱不释手,也有一丝对即将到来的“要事”不得不面对的清醒。
他微微收紧了手臂,将她往自己怀中又密密实实地拢了拢,低下头,将唇印在她柔软的发顶,久久没有移开。
厢房内,唯有窗棂上越来越亮的晨光,和那重新变得悠长、交织在一起、仿佛永不分离的两道呼吸声,在静静流淌。
唤醒的战役,显然需要更多的耐心,以及比耐心更满溢的爱意。
时间,在这份沉甸甸的甜蜜负担中,仿佛也心甘情愿地放慢了脚步。
这温馨时刻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丫鬟如意轻叩门扉的节奏带着小心翼翼的迟疑。
“咚咚咚”的闷响在寂静的晨光中格外清晰。“法师...”
她压低声音,像怕惊扰了什么,“昨夜客房中的沙悟净沙公子一早已经在小花厅等候。”
她家小姐的起床气是出了名的,她只敢站在东厢房外三步远的位置,手指绞着月白色裙摆的边角,垂眸盯着青砖地上那道细长的阴影。
门内传来衣料摩挲的细响,唐三藏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比晨雾更沉:“请他稍等。”
如意应声的瞬间,看见门缝下透出的光影晃了晃,像是有人赤足踩过地板。
她转身时,回廊转角那株老梅树的枯枝在晨风中轻颤,抖落几粒未化的残雪。
小花厅的铜炉里燃着龙脑香,沙悟净垂首立在八仙桌旁,手中茶盏的热气在面前凝成白雾。
先前他注意到如意的脚步声停在回廊尽头,却迟迟不见人影。
沙悟净兀自胡思乱想起来:上个月十五的浴佛节上,二师兄猪八戒贪杯醉酒,不慎露出猪头真身,竟将灵家小姐吓得心碎而亡。
如今,十万天兵已在福陵山列开阵势,三昧真火熊熊燃烧,将云栈洞化为焦土。
他从万里之遥的福陵山跋涉而来,冒着刺骨风雪,昨夜才赶到师父府上,禀报此事。
师父慈悲,应允今早同去救援二师兄。可此刻时辰已晚,师父迟迟未现身,二师兄生死难卜,沙悟净心头如压巨石。
莫非师父被何事或何人绊住了脚,才误了行程?一念及此,他猛地从圈椅上跃起,欲直奔师父主卧探看。
可转念一想:若真有人阻挠师父救人,二师兄性命危在旦夕——天庭那群道貌岸然的伪神仙,绝不会手下留情!
沙悟净惊出一身冷汗,再也等不及如意回话,脚步匆匆冲出小花厅。
不料刚至回廊转角,便与迎面而来的如意撞个满怀。
如意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抬头便骂:“哪个不长眼的莽夫,走路不带眼睛么?若撞伤本姑娘,定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她双手叉腰,气咻咻地斥责。
沙悟净慌忙后退一步,连连作揖:“姑娘恕罪!贫僧一时情急,惊扰了姑娘,万望大人大量,饶恕则个。”
他心底暗忖:这小丫鬟虽身份低微,却是师父府上的人,若师父怪罪,自己哪有好果子吃?
如意见这九尺莽汉认错诚恳,怒气渐消——他毕竟是法师高徒,不看僧面看佛面。
况且他非是故意冒犯,骂也骂过,此事便当翻篇。她可不愿因小失大,给小姐脸上抹黑。
心思一转,如意脸上阴云散去,反倒浮起一丝笑意,急忙开口:“沙公子,法师已起身,说请您稍待片刻。”
沙悟净瞧着眼前娇小的姑娘,身高不及自己腰间,顿觉似大人欺侮孩童,心下更添愧疚。
他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柔声道:“姑娘外头天寒,快进小花厅暖暖身子。”
如意见这大块头挨了骂非但不恼,反关切自己冷暖,好感油然而生,眼中笑意盈盈:“公子同来,法师马上就到。”
她不等沙悟净细看,转身便步入厅内,沙悟净连忙紧随其后。
朔风在雕花窗棂外呜咽,卷起昨夜残留的雪粉,东厢房内却氤氲着一股暖香。
唐三藏已穿戴整齐,那身素净的僧袍浆洗得挺括,一丝褶皱也无。
他立在沉重的黄铜妆镜前,镜面如水,清晰地映出他尚未束起的乌发,松散地垂落在肩头。
发梢还带着枕席压出的柔软弧度,衬得他平素宝相庄严的脸庞,此刻透出一种罕有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疲惫。
指尖无意间触碰到紫檀木案几上搁着的紫金钵盂,冰凉坚硬的金属质感瞬间刺入肌肤,激得他心头一凛。
这触感,瞬间将他拉回昨日风雪夜归时的沉重——沙悟净,他那忠厚耿直的三徒弟,浑身裹挟着北地的酷寒与硝烟气息。
扑倒在厅前,涕泪横流地哭诉:“师父…师父!二师兄他…在云栈洞…十万天兵天将布下了天罗地网,三昧真火焚山煮海…弟子无能,唯有请师父亲往,方能救二师兄一命啊!”
那声音里的绝望与哀求,此刻仿佛还粘附在冰冷的钵盂上,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呱——!”
窗外枯枝上,一只寒鸦骤然发出嘶哑凄厉的啼鸣,划破了晨间的寂静。唐三藏猛地转身,目光急切地投向床榻。
锦被堆拥间,顾清歌睡得并不安稳。那声鸦啼似乎惊扰了她的梦境,纤秀的眉头微微蹙起,在光洁的额上拧出两道细痕。
一只玉白的手从温暖的被衾中探出,无意识地在虚空中抓挠了几下,仿佛要握住什么流逝的东西,最终只徒劳地蜷缩起来,搁在腮边。
唐三藏的目光落在靠墙的雕花紫檀衣柜上。他无声地走过去,拉开最下层的抽屉。
里面叠放着顾清歌最常穿的几件衣裳。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件月白色的锦缎襦裙,柔软的料子在掌心流淌着细腻的光泽。
手指不经意拂过袖口,那里用并不算精致的针脚,绣着几朵形态稚拙的莲花,花瓣歪歪扭扭,针脚也疏密不均。
这是她病前,兴致勃勃学着女红时留下的“杰作”,他曾笑她绣得像水塘里被风刮乱的浮萍,她却宝贝得很,常常穿着。
指尖描摹着那凹凸不平的绣线,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怜惜悄然漫上心尖。
就在这时,一声含混的呓语从床榻传来,带着浓重的睡意与不安,像羽毛般轻轻搔刮着他的耳膜:“法师…别走…”
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唐三藏拿着襦裙的手顿了顿,将那朵歪扭的莲花攥紧了些,又缓缓松开。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走回床边。
更衣的系带是素色的棉绳,在他腰间缠绕了三匝,打成一个结实而利落的结。
系带时,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镜中。衣领处,一根细长柔软的乌丝,格外醒目地粘附在浅色的布料上。
这是今晨她像只贪暖的猫儿般,埋首在他怀里安睡时无意蹭上的“战利品”。
昨夜二人缠绵后,她后格外黏人,非要蜷在他臂弯里方能安稳。
此刻这根发丝,在清冷的晨光映照下,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隐秘的暧昧,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不容于清规戒律的亲密羁绊。
他伸出手,指尖捻住那根发丝,犹豫了一瞬,终究没有拂去,只是将它轻轻捋顺,藏在了衣领更深的褶皱里。
不能再耽搁了。
他转身,俯向床榻。锦被下的身躯显得格外纤细脆弱。
他轻轻掀开被角,温热的、带着药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顾清歌整个人侧蜷着,像一只离水后寻求安全的虾米,单薄的寝衣勾勒出瘦削的肩背线条。
当他的目光落在她露在被子外的一截脚踝时,心口不由得一紧——那脚踝纤细得惊人。
伶仃的骨节在苍白的皮肤下清晰可见,仿佛轻轻一折便会碎裂。
这副病骨支离的模样,无时无刻不刺痛着他的眼。
他俯身,一手小心地穿过她的颈后,另一手托住她的腿弯,试图将她抱离温暖的被窝。
身体突然的悬空让睡梦中的顾清歌不适地哼唧了一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像只不满的小兽。
然而,她并未睁眼,反而像是寻到了更可靠的热源,迷迷糊糊地将脸颊更深地埋进唐三藏宽阔的胸膛,甚至无意识地用额头蹭了蹭他僧袍下的锁骨。
一头柔顺的青丝散乱地铺陈在他臂弯里,带着属于她的、干净而微甜的暖香。
这全然的依赖,让唐三藏抱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
为她穿上那件月白锦襦的过程,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他动作轻柔,尽量不去惊扰她的睡意。
然而,当顾清歌温热的后颈肌肤不可避免地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时,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探她的体温。
昨夜惊心动魄的高热似乎退去了大半,触手不再是灼人的滚烫,而是温凉的。
就在他的掌心刚刚贴上的瞬间,一只冰冷的小手猛地抬起,以惊人的力道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力气之大,完全不似一个久病虚弱的女子所能拥有。
顾清歌睁开了眼睛。那双平日里清澈灵动的眸子,此刻像蒙上了一层江南水乡的薄雾,氤氲迷离,带着初醒的懵懂和未散尽的倦意。
浓密的睫毛如同被露水打湿的蝶翼,在眼睑下方投下淡淡的阴影。
更令人心惊的是眼底密布的红血丝,如同蛛网般纵横交错,无声地诉说着长久的病痛折磨与昨夜的不安。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砂纸磨过粗粝的木纹,每一个字都带着未醒透的粘滞感,却又清晰地敲打在唐三藏的心上:
“又…要走吗?” 那“又”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深埋的委屈。
唐三藏低下头,目光沉静地迎上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他没有回避,也无需回避。
只是将掌心翻转,轻轻包裹住她那只紧抓着他手腕的、冰凉的小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暖她。
“嗯。”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却也不容置疑,“贫僧的二徒弟朱八戒身陷险境,十万天兵围困福陵山,三昧真火焚毁洞府,危在旦夕。需得贫僧亲自赶去,方能有一线生机。”
他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事态的严重性,手上穿系衣带的动作却丝毫未停,比往日麻利了不止一倍。
柔软的棉布襦裙妥帖地裹住她单薄的身体,细密的盘扣在他修长的指尖灵活地穿梭、扣合。
顾清歌静静地听着,抓着他手腕的力道,在他平静的叙述和麻利的动作中,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
眼底的雾气似乎更重了些,长长的睫毛垂落,遮住了那片蛛网般的红丝。
她没有再问,也没有再阻拦,只是那只被他包裹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反手轻轻勾住了他的两根手指,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
心头的焦灼如同暗火灼烧,唐三藏不敢去想那三昧真火焚天煮海的景象。
更不敢去想若去得迟了,他那憨直贪嘴却重情重义的二徒弟,是否真会被烧得连一丝灰烬也无?时间紧迫如弦上之箭。
他不再有丝毫迟疑,俯身将穿戴好的顾清歌稳稳抱起。她的重量轻飘飘的,抱在怀中几乎感觉不到多少分量。
唯有那份沉甸甸的依恋和病弱带来的脆弱感,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他抱着她,大步走向一旁的净室。
净室里的铜盆已备好了温热的清水,雪白的细盐和柔软的柳枝也放在一旁。
唐三藏动作迅速却不失轻柔。他让顾清歌靠在自己臂弯里,单手舀水,用沾湿的细葛布巾为她仔细擦拭脸颊和双手。
冰凉的湿意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彻底醒了过来,眼神里的雾气散了些,却依旧带着浓重的倦怠。
他捏着柳枝一端,蘸上细盐,示意她张嘴。顾清歌乖乖地配合着,微蹙着眉,忍受着那粗糙的摩擦感。
整个过程,他动作流畅迅捷,每一个步骤都省去了不必要的停顿,平日里需要一炷香时间的事情,此刻竟只用了半炷香的功夫便完成了。
再次抱着顾清歌走出净室时,她的精神似乎好了那么一丝丝,至少眼神清亮了些许,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唐三藏的目光扫过衣架上挂着的一件厚实衣物——那是一件玄色的貂绒里子大氅,领口镶着一圈油光水滑的黑色风毛,是他特意为她备下御寒的。
他将她小心地放在一张铺着软垫的圈椅上,转身取过大氅。
玄色的厚重布料展开,几乎将她整个笼罩。他仔细地、一层层地,用这件大氅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领子的风毛立起,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愈发楚楚可怜。
他俯身,将大氅两侧的系带在她胸前交叉、收紧,打了一个牢固的结,确保没有一丝寒风能钻进去。
之后又蹲下身,将她裙摆下方可能漏风的褶皱一一抚平,将大氅的下摆完全盖住她的脚踝,甚至小心地将她方才在净室趿拉上的软底绣鞋也包裹在内。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目光如同最严苛的检验官,将她从头到脚细细审视了一遍,确认每一个可能透风的角落都被妥帖地封好。
那件月白锦襦的袖口也被完全掩盖在玄色的温暖之下,他这才从胸腔深处,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仿佛完成了一项至关重要的仪式,暂时压下了心头对她受寒的担忧。
不再犹豫,他再次俯身,将裹成玄色小粽子般的顾清歌稳稳抱起。
她的身体陷在厚实柔软的绒毛里,只露出一双带着倦意却格外清亮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线条紧绷的下颌。
唐三藏抱着她,步履沉稳而迅疾地走出东厢房。冬日的晨光带着清冷的调子,斜斜地穿过回廊的朱漆廊柱,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无心欣赏这晨景,抱着怀中人,穿过曲折的回廊,脚步匆匆,直奔小花厅而去。
小花厅内,龙脑香的余韵尚未完全散去,但气氛已截然不同。
沙悟净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焦躁猛兽,再也无法安稳地坐在那张圈椅上。
他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双手时而紧握成拳,骨节捏得发白,时而又烦躁地抓挠着自己的络腮胡。
每一次转身,目光都如同实质的探灯,急不可耐地射向厅门之外,望向回廊的转角,仿佛要将那堵墙望穿。
他心中那根名为“耐心”的弦,早已被忧惧之火焚烧殆尽,紧绷到了极致,随时可能断裂。
“二师兄…撑住啊!师父快来了…快了…” 他在心中默念,更像是绝望的祈祷。
那三昧真火的恐怖,他是亲眼目睹的,万里奔袭而来,那焚尽八荒的景象至今烙在眼底。
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在二师兄的性命簿上狠狠划下一刀。
就在他第六次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空荡荡的门口时,期待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回廊尽头的光影里!
唐三藏抱着一个被玄色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步履如风,踏入了小花厅的门槛。
沙悟净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尖瞬间涌起无法抑制的酸楚。
一个月前,他得知二师兄危难时那撕心裂肺的悲恸,连同此刻见到师父的激动与委屈。
以及漫长等待的煎熬,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化作泪水夺眶而出。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硬生生将那汹涌的泪意憋了回去!
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他沙悟净,纵然心焦如焚,也绝不能在陌生人面前,尤其是在一个女人面前,再像昨夜那样失态痛哭!
那太丢师父的脸了!更何况,这女人还被师父如此珍而重之地抱在怀里…她是谁?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双手抱拳。
用尽可能平稳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行礼:“徒儿,给师父请安!”
唐三藏无暇多言,抱着顾清歌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将她安置在自己身侧,用大氅的一角仔细盖好她的腿。
这才抬眼看向沙悟净,声音是一贯的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都是自家人,不必行此大礼。”
他顿了顿,目光在怀中人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郑重的神情,转向沙悟净,清晰地说道:“悟净…过来,见过你师娘。”
“啊?!” 沙悟净猛地抬头,布满风霜的脸上瞬间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怀疑自己忧心过度产生了幻听。
他下意识地向前凑近了一大步,几乎要贴到师父的座位前,甚至下意识地侧过头,将一只耳朵竖得老高。
仿佛这样就能捕捉到一丝更清晰的音节,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的惊疑:“师父…您…您说什么?徒儿方才…没听清?可否请师父…再说一遍?”
他需要再确认一次,这一定是他听错了!师父怎么会说“师娘”?!
唐三藏迎着他震惊到近乎呆滞的目光,神情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清晰、沉稳地将那石破天惊的话语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沙悟净的心上:
“这位是长安城顾府千金,顾清歌小姐。她是你们的师娘,为师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看着沙悟净那双瞪得如同铜铃、几乎要失去焦距的眼睛,又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了然于心的探询:“悟净…你可有听清为师刚才说的话?”
“轰隆——!!!”
沙悟净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仿佛炸开了一道九天玄雷。
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所有的思绪、所有的认知,在这一刹那被炸得粉碎,化为一片混沌的空白。
他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骤然失去灵魂的泥塑木雕,连眼珠子都忘了转动,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似乎疯狂地逆冲上头脸,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师娘?妻子?明媒正娶?!这怎么可能?!!
师父是谁?是十世修行的金蝉子!是如来佛祖钦定的取经人。
亦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功德圆满、受万民敬仰的旃檀功德佛,更是普度众生、清规戒律刻入骨髓的得道高僧!!
“他怎么能…怎么能娶妻?!!佛祖的戒律置于何地?!西天灵山的法度威严何在?!”
这念头如同最暴烈的罡风,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思维。
师父…他的师父!十世修行的金蝉子!佛前灯芯熬干了多少劫难才换来一点灵光不昧!
八十一难,步步血泪,妖魔鬼怪的利爪,女儿国主的痴缠,火焰山的酷热,狮驼岭的尸山血海…哪一关不是靠着对佛祖的至诚信念,对佛法无垢的坚守才闯过来的?
那雷音寺的宝殿,大乘真经的梵唱,五圣成真的佛号…难道都是梦幻泡影吗?!
清规戒律,第一条便是“戒淫邪”!那是刻在灵山每一块砖石、流淌在每一位佛陀菩萨血液里的铁律,是佛法庄严、超脱轮回的基石!
可如今…眼前这被师父抱在怀中,称为“妻子”的女子,像一道刺目到极致的闪电,将这基石劈得粉碎!
沙悟净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每一次呼气都沉重得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死死地盯着唐三藏,那双因常年挑担、降妖而磨砺得锐利如鹰的眼眸里。
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有最深沉的困惑,有被欺骗般的愤怒,有信仰崩塌的绝望,更有一种近乎天塌地陷的恐惧!
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有无数质问、呐喊、悲鸣要冲口而出,将眼前这颠覆了他全部认知的景象撕个粉碎。
“师父!您怎可如此?!您怎能…怎能自毁金身,玷污圣名?!您让这取经路上的血汗,让灵山上的莲台,让天下亿万信徒的供奉,都成了…成了什么?!”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顾清歌。那女子裹在厚重的玄色貂绒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眼神带着病弱的倦怠和一丝被这紧张气氛惊扰的不安。
在沙悟净此刻充满风暴的眼中,这张脸不再是单纯的病弱美人,它幻化成了红粉骷髅,成了蚀骨的剧毒,成了将师父拖入无底深渊的业火红莲!
一丝难以遏制的凶戾之气,混着对未知“妖邪”的本能警惕,竟不受控制地从他魁梧的身躯里弥漫出来。
拳头在身侧捏得咯咯作响,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虬结的筋脉如同要破皮而出。
他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屈膝,身体紧绷,那是他在流沙河为妖、或是对阵强敌时才会有的、准备暴起攻击的姿态!
这细微却危险的变化,如何能逃过唐三藏的感知?
就在沙悟净那带着煞气的目光如利刃般刺向顾清歌的刹那,唐三藏动了。
他没有呵斥,没有辩驳,甚至脸上的神情都未曾有大的波动。
他只是微微侧身,用自己宽阔的肩膀和臂膀,不动声色地将顾清歌完全遮挡在自己的身影之后,隔绝了那道带着审视与敌意的目光。
这个保护性的动作,自然而坚定,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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