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沙丘行宫那间密室里,赵高、李斯与胡亥三人于灯下编织着罪恶,用伪造的诏书将帝国拖向深渊的同时,远在帝国北疆的上郡,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没有行宫的奢靡与阴谋的腐臭,只有塞外吹来的、裹挟着沙砾和草籽的干冷的风,以及一种与天地抗争的、粗粝而坚韧的气息。
公子扶苏,在一队精锐卫士的护送下,历经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这座帝国北疆的军事重镇。与他一同而来的,除了简单的行装,还有满腔未曾磨灭的、源自儒家经典的仁政理想,以及一份被“发配”边塞的隐忍与忧思。
得知公子抵达,戍边主将蒙恬亲自率领麾下主要将领,包括其副手王离等,出营十里相迎。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黑色的甲胄在略显苍白的塞外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肃杀的光芒。将士们列队整齐,军容严整,显示出蒙恬治军之严。
“臣,蒙恬,率北疆将士,恭迎公子!”蒙恬上前,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他身材魁梧,面容刚毅,久经边塞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坚毅与沉稳,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人心,又仿佛能望见遥远地平线外的匈奴铁骑。
扶苏连忙下马,快步上前,虚扶一下:“蒙将军快快请起,诸位将军请起!扶苏奉父皇之命,前来军中历练,有劳将军与诸位将士了。”他的声音温和,举止谦逊,与蒙恬的刚猛形成了鲜明对比。
寒暄过后,蒙恬便邀请扶苏视察军营与长城防线。这是扶苏第一次真正深入帝国的边塞,眼前所见的一切,都与他自幼生长的咸阳宫阙,以及关中的富庶繁华,有着天壤之别。
军营并非他想象中井然有序、设施完善的所在。大部分戍卒居住的,是低矮简陋的土坯房或半地穴式的“窝棚”,有些甚至只是用木棍和茅草搭成的窝铺,难以想象如何抵御塞外冬季那能冻裂石头的酷寒。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皮革味、牲畜粪便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属于长期艰苦生活特有的酸馊气。
他们来到一处正在修筑的长城段落。时值秋季,塞外的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成千上万的戍卒和征发的民夫,如同忙碌的蚁群,在陡峭的山脊和河谷间劳作。他们衣衫褴褛,许多人甚至赤着脚,在冰冷的石头和泥土上艰难移动。号子声、锤凿声、监工吏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沉重而艰辛的画卷。
扶苏看到几个年岁不小的役夫,抬着巨大的条石,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与灰尘混合,留下道道泥痕。他还看到一个看起来比他年纪还小的少年兵,瘦骨嶙峋,正费力地挥舞着几乎与他等高的铁锤,敲打着固定城墙的楔子,虎口处已经震裂,渗出血丝。
一股强烈的同情与震动,瞬间攫住了扶苏的心。他知道边塞艰苦,却未曾想,竟是如此触目惊心。
“蒙将军,”扶苏忍不住开口,眉头微蹙,“这些戍卒与民夫,生活竟如此……艰辛否?我看他们居住简陋,衣衫单薄,在这苦寒之地……”
蒙恬面色不变,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公子,此乃边塞常态。匈奴人逐水草而居,来去如风,劫掠成性。我军驻守于此,首要之事,便是筑城固防,保境安民。些许艰苦,与关内万千百姓安危相比,不足挂齿。且比起早年,如今已有遮风避雨之所,已算改善。”
他指向那蜿蜒向远方的、已初见规模的雄伟城墙:“公子请看,此长城一旦连成一体,便可依险据守,极大减少我军野战之损耗,匈奴骑兵再难肆意南下。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业!”
扶苏顺着蒙恬所指望去,那在苍茫天地间巍然屹立的城墙,确实给人一种坚实的安全感。但他目光所及,更多的还是那些在城墙下艰难劳作的、一个个具体而微的人。他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那……士卒们的伙食、衣物,可能保证?我看许多人衣衫尚不能蔽体……”
这时,一旁的王离忍不住插话道,语气带着一丝年轻将领特有的、对“妇人之仁”的不以为然:“公子有所不知,边塞之地,物资转运极其困难,能保证不饿死人,已属不易!若过于优容,反易滋生惰性,不利于军纪约束。对付这些戍卒刑徒,就该从严管理,方能令行禁止,抵御胡虏!” 王离是名将王翦之孙,年轻气盛,崇尚其祖父与蒙恬的强军作风。
蒙恬看了王离一眼,并未斥责,显然某种程度上也认同其观点。他补充道:“王离所言,虽显严苛,却也是实情。边军数十万,每日消耗粮草巨万,皆需从内地转运,路途遥远,损耗极大。”
为了给扶苏更直观的认识,蒙恬召来了负责后勤的一名老军需官。这位老吏头发花白,脸上满是风霜刻下的沟壑,双手粗糙如同树皮。他颤巍巍地向扶苏汇报,语气充满了无奈:
“启禀公子,北地苦寒,本地所产粮秣极其有限,大多需依赖内地调运。从关中、河东等地运粮至此,车马损耗,民夫征发,途中消耗往往十不存六七。且匈奴游骑时常骚扰粮道,护卫兵力亦是沉重负担。至于衣物……唉,能按时发放最基本的冬夏两季衣物,已需竭尽全力,破损之后,往往只能自行缝补,难以及时更换新的。药材更是稀缺,许多受伤患病的弟兄,只能硬扛……”
老军需官的话语朴实无华,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陈述都更有力量。扶苏听着,心中的无力感越来越强。他那些关于“仁政”、“体恤”的理想,在这冰冷而坚硬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不切实际。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父皇,与蒙恬这些实干派将领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理念差异。父皇和蒙恬着眼的是宏大的战略、整体的安全和帝国的秩序,而他所同情的,是构成这宏大图景的、一个个具体而痛苦的个体。
夜晚,扶苏被安置在军营中一间相对干净、但也十分简朴的屋子里。塞外的风呼啸着刮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远比咸阳宫苑中的风声更加凌厉,更加……真实。
他坐在灯下,铺开绢帛,提笔准备给远在巡游路途中的父皇写信。他详细描述了边塞的艰苦,戍卒的不易,也委婉地提到了蒙恬、王离等将领的尽职与不易,最后,他小心翼翼地、用尽可能恳切的语气,提出了一些建议:是否能在可能的情况下,略微增加边军的粮饷和衣物补给?是否能适当调整劳役强度,尤其是在严冬时节?是否能派遣更多的医官和药物……
笔尖在绢帛上滑动,字迹工整而清秀,充满了书卷气。但写着写着,扶苏的动作慢了下来。他看着自己写下的这些文字,仿佛能看到它们被送到父皇案头时,可能引发的反应。是赞同?是斥责为“懦弱”、“不识大体”?还是……如同石沉大海,根本引不起任何波澜?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了。他将写好的信用火漆封好,交给亲信,命其通过官方驿道尽快送出。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了灯,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窗外风声更紧,夹杂着远处营区隐约传来的巡夜梆子声,以及不知是哪位思乡戍卒吹奏的、呜咽如泣的胡笳声。
这北疆的夜,寒冷,漫长,且充满了未知。扶苏的理想主义,在这里遭遇了现实的第一次沉重撞击。而他并不知道,一场远比边塞苦寒更加冷酷、更加致命的风暴,正带着父皇(或者说,是伪装成父皇意志)的死亡诏令,在快马加鞭地向他袭来。他这封充满忧思与建议的信,或许永远也无法抵达那位已经悄然长逝的父皇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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