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清晨,来得总带着一股粗粝的劲儿。天色未明,凛冽的寒风就如同无数把小刀子,刮过营房的土墙,钻进缝隙,唤醒沉睡(或者说半冻僵)的戍卒。号角声苍凉地响起,预示着新一天的劳役即将开始,对于长城工地上的大多数人来说,这不过是昨日艰辛的重复,看不到尽头。
公子扶苏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老军需官那无奈的话语,王离那不以为然的语气,尤其是那些在寒风中劳作、衣衫褴褛的身影,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他写给父皇的信已经送出,但他深知,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那“远水”能否引来,尚是未知之数。
他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在蒙恬、王离等将领看来可能有些“出格”,甚至“有失身份”的决定——他要真正地深入基层,与这些普通的戍卒同吃同住,亲身体验他们的生活,倾听他们的声音。
当扶苏向蒙恬提出这个想法时,这位沉稳的将军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公子,”蒙恬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带着劝阻的意味,“您身份尊贵,边塞之地,条件艰苦,且人员混杂。您只需在帅帐听取汇报,巡视关键防务即可。深入卒伍之间,恐有不妥,亦于安全有碍。”
扶苏的态度却很坚决,他温和但坚定地说:“蒙将军,我奉父皇之命来此,并非只为观瞻,更要体察边塞实情。若不亲身体验,如何能知士卒之甘苦?如何能向父皇呈报最真实的情况?请将军允准。”
蒙恬看着扶苏清澈而执着的眼神,心中微微一动。这位长公子,与他想象中那些养尊处优的皇室子弟似乎有所不同。他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既然公子坚持,臣自当安排。只是……请公子务必允许臣派亲卫随行保护,且一切需听从军中号令,不得擅自行动。”
“这是自然。”扶苏欣然同意。
于是,扶苏换上了一套与普通中级军官类似的、相对朴素的棉甲,在几名蒙恬精心挑选的、扮作普通亲兵的卫士暗中保护下,来到了最为艰苦的长城修筑工地之一。
这里的景象,比昨日远观更加触目惊心。巨大的条石、沉重的夯土杵、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工具散落各处。戍卒们喊着低沉的号子,将巨石用滚木和绳索一点点挪动到位,每一下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汗水滴落的声音。监工的军吏手持皮鞭,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全场,确保没有人偷懒。
扶苏的出现,起初并未引起太大注意,直到有眼尖的士卒认出,这位气质与众不同的年轻人,就是昨日蒙恬将军亲自迎接的“京城来的大人物”。消息像水波一样迅速传开,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工地,瞬间安静了许多。士卒们纷纷低下头,手上的动作却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眼神中充满了敬畏、好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恐惧。在他们看来,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与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扶苏能感受到这种无形的隔阂。他没有摆出任何架子,而是主动走向一群正在休息、围着一个小火堆搓手取暖的士卒。这群人看到扶苏过来,如同受惊的麻雀,呼啦一下全都站了起来,手足无措,低着头不敢看他。
“诸位弟兄不必多礼,”扶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亲切,“我只是随意看看。大家辛苦了,坐下说话吧。”
士卒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动。最后还是一个小头目模样的汉子,壮着胆子应了一声,众人才惴惴不安地重新坐下,但身体依旧僵硬。
扶苏也在火堆旁找了块石头坐下,目光扫过这些饱经风霜的脸庞。他们大多面色黝黑,嘴唇干裂,手上布满老茧和冻疮,眼神疲惫而麻木。
“大家来自何处?在此服役多久了?”扶苏尝试着打开话题。
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年纪稍轻、脸庞还带着些稚气,但眼神却已有些沧桑的士卒,小声回答道:“回……回贵人的话,小的叫‘石头’,来自河东郡。来……来这儿三年了。”
“石头?”扶苏觉得这名字很有趣,“好名字,坚实。三年了,想家吗?”
名叫石头的戍卒没想到这位贵人会问这个,愣了一下,眼圈微微有些发红,低下头,用更小的声音说:“想……咋能不想哩……梦里常梦见俺娘蒸的黍米馍……”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旁边一个年纪大些的戍卒叹了口气:“唉,谁不想家啊!俺是颍川郡的,来了五年了,家里婆娘娃子都不知道咋样了……”
“俺们村一起来的三个人,就剩俺一个了……”另一个声音低沉地补充道,带着无尽的悲凉。
气氛不再像刚才那样凝滞,士卒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来。在扶苏真诚而耐心的引导下,他们逐渐放下了最初的畏惧,话语也流畅了许多。
石头告诉扶苏,修长城最怕的不是累,是受伤和生病。去年冬天,他同铺的一个兄弟,抬石头时脚下一滑,被滚落的石头砸中了腿,当时骨头就戳出来了。营里的医官看了直摇头,说是没救了,拖了几天,人就在剧痛和发烧中没了。“就埋在那边的山坡上,”石头指着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土包,声音哽咽,“连个木头牌子都没来得及立……”
还有人说起粮食不够吃,经常是半饥半饱,冬天最难熬,野菜都挖不到,只能多喝水顶着。说起衣服,更是破破烂烂,补丁摞补丁,冬天寒风直接往骨头缝里钻。
扶苏静静地听着,心情愈发沉重。这些具体而微的苦难,远比任何宏观的报告都更冲击心灵。他看到石头说话时,无意识地揉搓着膝盖,便问道:“你的腿不舒服?”
石头有些不好意思:“没啥,老毛病了,冬天就疼。前阵子从架子上摔下来,磕了一下……”
扶苏示意他卷起裤腿。只见石头的膝盖又红又肿,还有一大片青紫色的淤痕,显然伤得不轻。扶苏立刻唤来随行的、懂得一些简单医术的亲卫,让他拿来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亲自为石头清洗伤口(用随身水囊里的清水),敷上药,仔细包扎起来。
这个举动,让周围的士卒们都看呆了。一位身份如此尊贵的公子,竟然亲自为一个卑贱的戍卒包扎伤口?这在等级森严的秦军中,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石头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公子……使不得!使不得!小人……小人脏了您的手……”
扶苏温和地笑了笑:“无妨,受伤了就要及时医治。你们为帝国戍边,劳苦功高,理应得到照料。”
中午用餐时,扶苏没有返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坚持要和石头他们一起,吃一顿普通的军粮。炊事兵战战兢兢地给扶苏也盛了一碗——那是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薄的粟米粥,里面零星飘着几片看不出原样的菜叶,还有一块黑乎乎、硬邦邦,需要用石头才能砸开的糗(干粮)。
扶苏没有犹豫,学着士卒们的样子,将糗掰碎泡进粥里,慢慢地吃了起来。那味道自然谈不上好,粗糙得划喉咙,但他吃得很认真。士卒们看着他,眼神中的敬畏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是一种被尊重、被看见的感动。
消息很快传遍了工地。公子扶苏亲自为戍卒包扎伤口,与士卒同锅吃饭!这件事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讲都更有效。士卒们看向扶苏的眼神,充满了发自内心的爱戴和亲近。原本沉闷的工地,似乎也因为这位特殊“同伴”的存在,而注入了一丝不一样的活力。
蒙恬很快就得知了这一切。他站在远处的高地上,默默注视着工地上的情形。当他看到扶苏毫不嫌弃地吃着粗粝的食物,看到士卒们围在扶苏身边,不再是恐惧而是带着信赖地交谈时,这位以严苛治军着称的将军,坚毅的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深深的思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他原本担心扶苏的“亲民”举动会破坏军纪,削弱将领的权威。但现在看来,这位公子并非故作姿态,他的真诚打动了下层士卒,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士气。这与那些只知道在咸阳高谈阔论、不切实际的儒生,似乎有所不同。
傍晚,扶苏找到蒙恬,结合自己一天的所见所闻,提出了几条具体的建议:能否在保证工程进度的前提下,适当增加士卒的轮休次数,尤其是让那些伤病员能得到更好的休息?能否想办法稍微改善一下伙食,哪怕只是多提供一些盐份?能否建立更有效的医疗救助点,配备更多的草药和懂得外伤处理的医官或老兵?
蒙恬听着扶苏条理清晰的建议,心中暗暗点头。这些建议并非空想,都切中了边军管理的痛点。他叹了口气,坦诚相告:“公子所言,皆是实情,亦是臣等夙夜忧心之事。然则,增加轮休,恐拖慢工期,陛下与朝廷催促甚急;改善伙食,后勤转运压力如山;增派医官药物,非北疆一地所能解决,需朝廷统筹……臣只能在此框架内,尽力而为。”
扶苏也沉默了。他再次感受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那道巨大的鸿沟。蒙恬并非不体恤士卒,而是他肩上的责任和面临的客观限制,实在太重、太多。
“我明白了,将军。”扶苏的声音有些低沉,“无论如何,请将军在可能的情况下,多关照这些士卒。他们……是我大秦的基石。”
蒙恬郑重地点了点头:“公子仁心,臣感同身受。必当竭尽全力。”
这一次深入的接触,让扶苏更加坚定了要为民请命的决心,也让他更深刻地理解了边塞管理的复杂与艰难。而蒙恬,则对这位身份特殊、理念独特的长公子,有了全新的、更为复杂的认知。
北疆的夜空,星辰格外明亮清冷。扶苏不知道,他这份源于仁心的坚持与努力,能否真正为这些艰苦的戍卒带来一些改变。而他更不知道,一场源自帝国最高层的、彻底颠覆他命运的致命风暴,正在快马加鞭地逼近。他此刻所体验和忧虑的一切,很快都将被卷入一个更加黑暗和残酷的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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