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那声饱含绝望与妥协的叹息,如同最终落下的铡刀,斩断了他与旧日忠诚、法理原则之间最后的牵连。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油灯的光晕在两位帝国重臣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一个眼神冰冷如磐石,一个面色灰败如死灰。
赵高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必须趁热打铁,在李斯那被恐惧和贪欲撕开的心理防线上,迅速建立起罪恶的同盟。他不再给李斯任何反悔或深思的机会,立刻低声道:“事不宜迟,请丞相随我来,需与公子胡亥共商大计。”
李斯如同提线木偶般,机械地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跟着赵高,离开了这间见证了他精神沦陷的书房。两人穿过更加幽暗、寂静得可怕的廊道,如同两个游荡在帝国坟墓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再次进入了公子胡亥的寝殿。
胡亥显然也未曾入睡,或者说,在经历了赵高那番惊心动魄的“开导”后,他根本无法安眠。他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只是换了一身稍微整齐点的衣服,头发也胡乱梳理了一下,但眼中的血丝和脸上的惶恐不安,却比之前更加明显。看到赵高去而复返,还带来了丞相李斯,胡亥猛地站了起来,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只是用一双充满询问、恐惧以及一丝隐秘期待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
赵高反手轻轻阖上殿门,再次确认内外隔绝。他走到胡亥面前,微微躬身,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心安(或者说令人麻痹)的沉稳:“公子,丞相已明晓其中利害,愿与臣等共扶公子,安定社稷。”
胡亥闻言,如同听到了特赦令,长长松了一口气,身体一软,几乎又要瘫坐下去,幸好及时扶住了案几。他看向李斯,眼神复杂,既有对这位老臣权威的天然敬畏,又有一种“原来你也是如此”的诡异认同感。
李斯避开胡亥的目光,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玷污了的祭品,被摆放在了这肮脏的祭坛之上。他对着胡亥勉强行了一礼,声音干涩:“老臣……参见公子。”
三人围着一张不大的案几坐下,案上只点着一盏孤灯,火光如豆,将三人的面孔笼罩在一小片昏黄的光明和巨大的黑暗之中。窗外,是沙丘行宫死寂的夜,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这间小小的殿宇之上。
“当务之急,是定下名分,扫清障碍。”赵高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需有陛下诏书,方可名正言顺。”
胡亥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李斯的眼皮则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诏书……如何能有?”胡亥怯生生地问。
赵高的目光转向李斯,那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丞相熟知陛下笔迹、语气与行文习惯,且陛下平日诸多诏令,皆出自丞相之手或经丞相润色。如今,唯有劳烦丞相,仿陛下笔迹与口吻,拟写两份诏书。”
李斯浑身一颤,仿写诏书!这是将他彻底绑上贼船,再无退路!他张了张嘴,想拒绝,但看到赵高那深不见底的眼神,以及胡亥那充满依赖(或者说无能)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选择。
“第一份,”赵高继续用他那毫无感情的声音陈述着毒计,“赐予公子扶苏与将军蒙恬。”
他几乎是逐字逐句地口述,那内容之恶毒,让久经官场、见惯风雨的李斯都感到一阵寒意:
“朕巡行天下,祈祷祭祀名山诸神,以求延长寿命。如今扶苏与将军蒙恬,率领数十万大军屯守边疆,已有十余年之久,非但不能开拓疆土,反而损耗士卒众多,未立尺寸之功!扶苏竟还多次上书,直言不讳地诽谤朕之所作所为,因未能被罢黜遣返而立为太子,日夜怨恨!扶苏为人子而不孝,特赐宝剑,令其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一同在外,不能匡扶纠正其过失,理应知晓其阴谋。为人臣而不忠,特赐死罪!其麾下军队,交由副将王离统领。”(“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这封伪诏,罗织罪名,颠倒黑白,将扶苏的劝谏污蔑为诽谤,将蒙恬的戍边之功扭曲为无能耗饷,其心可诛!李斯握着笔(或是他口述,由精通书法的赵高代笔)的手颤抖得厉害,墨汁几次滴落在昂贵的诏书用绢帛上。每写下一个字,他都感觉像是在自己的良心和名誉上刻下一道无法磨灭的污痕。他仿佛能看到扶苏那正直而困惑的脸,蒙恬那刚毅而愤怒的眼神……但他不能停,赵高就在旁边盯着,胡亥就在对面看着,他只能硬着头皮,将这弥天大谎编织完成。
第二份诏书则简单直接:立公子胡亥为太子。为后续返回咸阳顺利即位铺平道路。这份诏书写起来相对容易,但李斯下笔时,依旧感觉有千斤之重。
当最后一份诏书的末尾,被小心翼翼地盖上那枚由赵高掌管、此刻却象征着无尽罪恶的皇帝符玺时,殿内的三人,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那方寸大小的朱红印鉴,仿佛不是盖在绢帛上,而是盖在了大秦帝国的命脉上,盖在了他们各自灵魂的墓碑上。
伪造的步骤完成,接下来是更为周密和危险的行动安排。
赵高如同一个冷静的指挥官,开始部署:
“其一,陛下驾崩之事,必须严格保密!除我等三人及极少数无法回避的心腹外,绝不可再让任何人知晓!车队一切如常,饮食供奉,文书传递,皆按旧例,不得有丝毫引人怀疑之处!” 他的目光扫过胡亥和李斯,带着警告。
胡亥忙不迭点头,李斯则沉重地颔首。
“其二,”赵高取过那份赐死扶苏蒙恬的伪诏,眼神锐利,“需派绝对可靠之心腹使者,挑选最快骏马,日夜兼程,疾驰上郡!务必将此诏书,亲手交于扶苏与蒙恬!要亲眼看着……他们执行诏令!” 他强调着“执行”二字,其中的杀意让胡亥打了个冷颤。
“其三,我等车队,即刻改变原定巡游路线,取道井陉,绕行九原,然后沿直道快速返回咸阳!此路线虽稍远,但可避开一些可能生出事端的郡县,也能更快抵达咸阳掌控大局!”
“其四,返回咸阳途中,需时刻警惕,准备好应对一切可能出现的意外。若有任何人质疑,或消息走漏,当机立断,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赵高的计划周密而冷酷,几乎考虑到了所有可能出现的纰漏。胡亥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这位平日里低眉顺眼的老师,此刻竟如此可怕。李斯则心中凛然,他深知赵高此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远非常人可比,自己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如今已是在弦之箭,不得不发。
密谋持续了几乎整个后半夜。
当所有的细节都反复推敲、确认无误后,窗外漆黑的天幕边缘,已经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如同病人脸色般苍白的灰白色。黎明将至。
殿内的油灯,灯油将尽,火苗跳动得更加微弱不定。
三人围坐在案旁,面色皆是疲惫不堪,但眼神却复杂各异。
胡亥的脸上,混杂着一丝即将登上至尊之位的病态兴奋,但更多的,是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对未知未来的巨大惶恐和不安。他下意识地搓着手指,眼神飘忽,不敢与赵高或李斯长时间对视。
李斯仿佛在这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不止,鬓角的白发在微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腰背佝偻,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即将熄灭的灯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他毕生追求的功业、名望,似乎都随着那两份伪诏的出炉而蒙上了永远无法洗刷的污垢。他感觉自己不再是大秦的丞相,而是一个可耻的叛徒和帮凶。
唯有赵高,尽管同样一夜未眠,但他的腰杆依旧挺直,眼中非但没有疲惫,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和冰冷的、阴谋得逞的光芒。他就像一只潜伏已久的毒蜘蛛,终于成功地织就了捕获猎物的巨网,此刻正冷静地等待着收获的时刻。
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从这一刻起,他们不仅仅是缔造了一场宫廷政变,更是联手绑架了整个大秦帝国,将它推向了一条充满荆棘、鲜血与未知恐怖的深渊。他们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脚下每一步,都可能踩响埋葬自身的炸雷。
沙丘行宫的这个深夜,如同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扭转了历史的车轮。大秦帝国这艘看似无敌的巨舰,其船舵已然被悄然扳动,正朝着那万劫不复的命运礁石,加速驶去。
而远在北疆上郡的公子扶苏,此刻对这场针对他的致命阴谋还一无所知。他或许正站在长城之上,眺望着远方苍茫的草原,思索着边塞的防务与百姓的疾苦,浑然不知,一场来自帝国心脏的黑色风暴,正携带着死亡的诏令,向他呼啸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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