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疆的悲歌在长城脚下伴随着蒙恬的含冤自尽而渐渐沉寂之时,在帝国版图的另一端——那如同翡翠般浓绿、却暗藏无数凶险的岭南百越之地,另一场同样艰难、却风格迥异的征服与挣扎,正以一种更为湿热、粘稠的方式,残酷地上演着。
如果说北疆的敌人是看得见的匈奴铁骑和凛冽的风雪,那么南方的敌人,则是无处不在、形无形的——这片土地本身。
来自关中的士兵阿山,此刻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一条根本不能称之为路的泥泞小径上。他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正在缓慢蒸发的绿色蒸笼里。空气湿热得能拧出水来,呼吸都带着一股植物腐烂的甜腥气,粘稠地糊在肺叶上。身上那套原本威风凛凛的皮甲,此刻成了刑具,闷得他浑身起满痱子,奇痒难忍。
这里的树木高得吓人,树冠遮天蔽日,阳光只能费力地透过层层叠叠的叶子,在地上投下斑驳诡异的光影。各种奇形怪状、色彩艳丽的昆虫嗡嗡飞舞,有长着人脸的蜘蛛,有拳头大的蚊子,还有伪装成树枝、随时可能弹起来咬你一口的毒蛇。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沼泽泥潭,表面覆盖着翠绿的浮萍,一不小心陷进去,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这他娘的是什么鬼地方!”阿山一边挥刀砍断挡路的、带着尖刺的藤蔓,一边低声咒骂。他想念关中干燥的黄土地,想念那里清爽的秋风,甚至想念北疆那虽然酷寒却能让人头脑清醒的冷风。在这里,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正在慢慢发霉、腐烂的肉。
而这,仅仅是开始。
秦军此次南征的主帅是屠睢,一位以勇猛暴躁着称的将领。副帅则是更为年轻、也显得更为沉稳的赵佗。他们率领着数十万从中原调来的大军,带着横扫六国的余威,意气风发地开进岭南,意图将这片化外之地也纳入大秦的版图。
然而,他们很快发现,他们面对的不是列阵而战的军队,而是一片沉默而充满敌意的土地,以及在这片土地上如鱼得水、神出鬼没的敌人——越人。
越人部落分散,没有统一的政权,但其首领桀骏,是一位极具威望和智慧的战士。他深知秦军甲坚兵利,正面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他采取了最让秦军头疼的战术——游击。
秦军大队人马在丛林中艰难行进时,常常会突然从密林深处射出几支淬了剧毒的箭矢,精准地命中队伍中的军官或者看上去很重要的角色。中箭者往往走不了几步就会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皮肤发黑溃烂,在极度痛苦中死去,死状极其凄惨。
阿山就亲眼目睹过。他同帐的一个老兵,走在队伍前面,只是被一支从树梢射来的小箭擦破了手臂,起初还不以为意。结果半个时辰后,那老兵就开始浑身剧痛,伤口迅速肿胀发黑,流出恶臭的脓水,他像疯了一样抓挠自己的皮肤,最后在所有人的恐惧注视下,哀嚎着断了气。那场景成了阿山挥之不去的噩梦。
除了冷箭,还有无处不在的陷阱。伪装巧妙的捕兽夹,一脚踩上去能废掉整条腿;隐藏在落叶下的深坑,底部插着削尖的竹签;悬挂在头顶的巨木,触发机关便会呼啸而下……秦军每前进一步,都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
屠睢被这种“懦夫”的打法彻底激怒了。他本性暴躁,习惯于摧枯拉朽式的正面碾压。“放火!给老子把这鬼林子烧了!看这些鼠辈还能往哪里躲!”他下令焚烧大片大片的丛林,试图用火焰驱赶并暴露越人。
然而,岭南潮湿,大火往往烧不起来,浓烟反而呛得秦军自己涕泪横流。偶尔烧起一片,越人早已转移,留给秦军的只是一片焦土和更难以通行的障碍。这种粗暴的方式,不仅效果甚微,反而彻底激怒了原本可能还有缓和余地的越人部落,使得他们对秦军的抵抗更加坚决和残酷。
相比之下,赵佗则显得冷静许多。他观察着这片陌生的土地和这里的人民,试图找到不同的方法。他向屠睢建议:“将军,越人散居部落,并非铁板一块。或可尝试以财货、官职诱之,分化拉拢,使其内部生乱,为我所用。一味强攻,恐事倍功半。”
但屠睢根本听不进去,他轻蔑地瞥了赵佗一眼:“赵副将,你太过谨慎了!蛮夷之辈,畏威而不怀德!唯有将其彻底打服、打怕,方能永绝后患!什么分化拉拢,徒费时日!”
阿山和他的同伴们,就在这种无休止的警惕、恐惧和徒劳的行军中,消耗着体力和精神。思乡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军中蔓延。阿山怀里揣着一块从家乡带来的、早已干硬开裂的麦饼,这是他对那个回不去的世界最后的念想。
更可怕的灾难接踵而至。
军中开始流行一种奇怪的瘟疫(很可能是疟疾或其它热带疾病)。士兵们先是发冷,裹上所有衣物依然瑟瑟发抖,如同掉进冰窟;紧接着又发高烧,浑身滚烫,胡言乱语;上吐下泻,迅速脱水消瘦。军中医官对此束手无策,只能看着患病的人一批批倒下,在痛苦和虚弱中死去。非战斗减员的速度,远远超过了战斗损失。
与此同时,后勤补给也出现了严重问题。从中原通往岭南的道路极其艰险,崇山峻岭,河流纵横,运输车队行进缓慢,损失巨大。军粮开始短缺,阿山他们已经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每天只能分到一点点发霉的米粒和挖来的不知名的块茎,许多人因为误食有毒植物而丧命。
秦军,这支曾经无敌于天下的虎狼之师,如今深陷在岭南这片绿色的泥沼之中。前有神出鬼没、手段狠辣的越人袭击,后有恶劣环境和可怕瘟疫的折磨,内部还面临着粮草不继的危机。他们空有强大的武力,却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反而被这片土地和它的人民,一点点地拖向崩溃的边缘。
阿山在一次小规模遭遇战中,被一支竹箭射中了小腿。虽然箭上似乎没毒,但伤口在湿热环境下迅速感染化脓,疼得他寸步难行。他躺在潮湿的营地里,听着周围伤病员的呻吟,闻着腐烂和死亡的气息,望着帐外那永远也看不透的、压抑的浓绿,心中充满了绝望。
“还能……活着回去吗?”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仅存的意志。
而破局的关键,似乎还遥遥无期。无论是屠睢的愤怒,还是赵佗的隐忧,都暂时无法改变这支大军日益艰难的处境。他们迫切需要一条能够稳定输送血液(补给)的“血管”,来维持这具庞大而日渐虚弱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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