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北疆的长城防线初具雏形,蒙恬与扶苏这一将一公子的默契配合,如同给这支疲惫不堪的军团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使得边境局势呈现出一种脆弱的、却真实存在的稳定态势时,一场源自帝国权力核心最深处的、无比阴冷恶毒的寒流,正沿着漫长的驰道,悄无声息地扑向这片刚刚凝聚起些许生气的土地。
时值初秋,北疆的天空却已显露出冬日的肃杀。寒风料峭,吹动着上郡大营黑色的旌旗,发出扑啦啦的声响。蒙恬正在中军大帐与王离等将领商议冬季防务,扶苏则在整理近日收到的、关于医药和冬衣供给有所改善的文书,眉宇间难得地有了一丝轻松。整个大营虽然依旧艰苦,但一种久违的、名为“希望”的东西,似乎正在艰难地萌芽。
然而,这脆弱的平静,被一阵急促而异常的马蹄声彻底击碎。
一名风尘仆仆、面色冷峻、身着特使服饰的宦官,在一队精锐骑士的护卫下,径直闯入大营,直抵中军帐前。他手中高高擎着一卷封缄严密、盖有皇帝玺印的诏书,那玄色的卷轴,在灰暗的天空下,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陛下诏书到——!公子扶苏、大将军蒙恬接诏——!”
尖利的宣诏声,如同冰锥,刺破了营地的空气。所有听到的将领和士卒,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悸动。皇帝陛下的诏书?在这个时节?
蒙恬与扶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对君父和君王的敬畏。他们迅速整理衣冠,率领众将,恭敬地跪伏在帐前。
使者展开诏书,用他那毫无感情的、如同念诵催命符般的腔调,朗声宣读:
“朕巡行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诏书的内容,如同晴天霹雳,在所有人头顶炸响!
皇帝驾崩了?!(诏书中隐含此意,或使者口头宣布)
长公子扶苏不孝?赐剑自裁?
大将军蒙恬不忠?赐死?
这……这怎么可能?!营地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无法理解的噩耗和指控震得魂飞魄散!
扶苏跪在地上,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父皇……驾崩了?那个威严、强大、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父皇,竟然……不,这不是真的!更让他心如刀绞的是诏书中的斥责——“为人子不孝”、“日夜怨望”……他何曾有过怨望?他所有的谏言,不都是出于对帝国、对父皇的赤诚吗?这“不得罢归为太子”的指控,更是无稽之谈!巨大的悲痛、冤屈和难以置信的震惊,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地,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父皇……儿臣……儿臣……”他哽咽着,几乎无法成语。长期的孝道教育和对父皇权威的绝对服从,在这一刻压倒了他的理智。他颤抖着,几乎是本能地,向着使者捧起的那柄象征着死亡的御剑伸出手去。
“公子不可!”
一声雷霆般的暴喝骤然响起!只见蒙恬猛地抬起头,那双曾经沉稳如山岳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充满了惊怒与难以置信。他如同暴起的雄狮,不顾礼仪,一把死死抓住扶苏伸向宝剑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扶苏的臂骨捏碎!
“陛下居外巡游,未立太子!”蒙恬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清醒与力量,“使臣蒙恬率三十万大军驻守北疆,公子您为监军!此乃关乎帝国安危的天下重任!如今,仅凭一个使者前来,持此一面之词,公子便要不明不白地自裁?安知这其中没有奸人作祟,矫诏行诈?!”
他死死盯着扶苏泪眼模糊的脸,几乎是吼了出来:“愿公子冷静!即刻上书向陛下(他尚不知嬴政已死)复请!核实诏命真伪!待核实清楚之后,若确为陛下旨意,再死不迟!岂能如此草率赴死?!”
蒙恬的这番话,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照亮了这显而易见的疑点。周围的王离等将领也纷纷反应过来,面露惊疑,窃窃私语声开始响起。是啊,陛下虽严苛,但对长公子,对蒙恬将军,何至于此?何况是在北疆防线初定之时?
然而,深植于扶苏骨子里的仁孝,以及那诏书中“不孝”二字带来的巨大冲击和负罪感,彻底摧毁了他的判断力。他流着泪,挣脱了蒙恬的手(或者说,蒙恬在他那绝望的眼神下,不忍再用力),悲声道:
“蒙将军……父命赐子死,为子者……尚安复请?!此乃人伦大义……”
他的声音绝望而平静,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认命。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接过使者再次递上的那柄冰冷御剑,步履踉跄却又异常决绝地,走向了自己的营帐内室。
“公子——!”蒙恬目眦欲裂,还想冲上前阻止,却被使者带来的护卫持戟拦住。
片刻之后,内室中传来一声闷响,以及器物倒地的声音。
帐内外,一片死寂。
蒙恬僵在原地,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王离等将领全都傻了眼,有人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啜泣。
很快,使者面无表情地宣布:“逆臣扶苏已伏法。蒙恬,还不接诏受死?”
蒙恬猛地回过神来,他挺直了脊梁,尽管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痛与愤怒,但作为一名统帅的尊严和对真相的执着,让他无法像扶苏那样引颈就戮。他冷冷地看着使者,沉声道:“诏命蹊跷,蒙恬不敢奉诏!需待查明真相!”
使者似乎早有准备,并不意外,只是冷哼一声:“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本使无情了!来人,夺去蒙恬兵符印信,就地囚禁,押往阳周狱中候审!”
王离等人怒目而视,手按剑柄,帐外蒙恬的亲兵也一阵骚动。只要蒙恬一声令下,他们不惜血溅五步!
然而,蒙恬看着眼前这群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看着帐外那绵延的、凝聚了无数心血的长城防线,他深知,一旦发生火并,北疆必将大乱,匈奴必将乘虚而入,之前所有的牺牲和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为了帝国的边防,他不能……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任由使者带来的士兵上前,卸去了他的甲胄,夺走了他的兵符。他没有反抗,如同一条被抽去了脊梁的龙。
在暗无天日的阳周(今陕西子长县)狱中,阴冷潮湿,鼠蚁横行。曾经叱咤风云、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如今成了阶下之囚。镣铐加身,行动维艰。
在漫长的囚禁日子里,蒙恬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北疆的一幕幕。那呼啸的风雪,那蜿蜒至天际的灰色长城,那些在严寒与劳役中倒下的身影,那个在河谷中奋勇作战的戍卒“石头”,那个在墩台上眺望的烽燧兵……还有,那个温文尔雅、内心仁厚、最终却血溅营帐的公子扶苏……以及,那个在咸阳宫中,将帝国北疆重任托付给他、眼神中充满了雄图与期待的始皇帝……
忠诚,换来的竟是猜忌与囚笼?毕生功业,毁于一份来历不明的诏书?
他最终选择了服毒自尽(史载为吞药),或许是不愿承受更屈辱的审判与处决,或许是对这个颠倒黑白的世道彻底绝望。
临终前,他仰天悲叹,声音在冰冷的石壁间回荡:“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我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这样无罪而被处死?)
这质问,充满了不甘与冤屈。
然而,良久之后,他似乎又自己找到了一个荒谬绝伦、却又饱含无尽悲怆与忠诚的“答案”,他喃喃自语,仿佛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为那个他曾效忠的帝国开脱:
“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我的罪过本来就该死了。从临洮连接到辽东,筑城挖壕一万多里,这中间怎能没有切断地脉呢?这就是我的罪过啊。)
他将自己与三十万将士十多年的血汗功绩,将自己蒙冤而死的根源,荒诞地归咎于修筑长城时可能“破坏”了风水龙脉!这是何等的讽刺!又是何等的忠诚!至死,他都不愿,或者说不敢,将矛头指向那个赋予他使命的最高权力中心。
北疆的万里长城,这座由他亲手督导、凝聚了无数生命铸就的宏伟屏障,最终竟成了这位一代名将无法挣脱的、最后的丰碑与坟墓。他的悲剧,与长城的命运,就此紧紧缠绕,再也无法分开。
而就在北疆的天空被忠诚的悲歌所笼罩之时,在帝国遥远的南方,另一场同样艰难、却风格迥异的征服与开拓,也正陷入前所未有的泥沼,经历着它的血泪与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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