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如同咸阳宫阙檐下无声滴落的雨水,带走了一季又一季的繁华与喧嚣。当年的少年秦王嬴政,早已不再是那个在母亲殿外因屈辱而浑身颤抖、又在深夜默默聆听楚音的少年。他以雷霆手段铲除了嫪毐集团,罢黜了权相吕不韦,将帝国的权柄牢牢攥在了自己手中,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始皇帝”。
帝国的疆域在不断扩大,宫殿变得更加宏伟,律法愈发严苛,而咸阳宫的后宫,也如同不断填充的库房,迎来了来自各地、身份各异的女子。她们之中,有六国贵族进献的美人,有朝廷重臣联姻的纽带,也有出身平凡却因容貌或机缘被选入宫中的女子。史书对她们吝于笔墨,她们如同附着在参天巨树上的藤蔓,存在,却难以留下独立的痕迹。
我们的芈婆婆,如今已不再是那个会因为撞见君王失态而心惊胆战的小宫女了。岁月的磨砺和宫廷的生存智慧,让她变得沉稳而谨慎。她被调离了太后(赵姬晚年被幽禁,已失势)宫中的职位,转而服侍一位地位不算最高、但颇为特殊的夫人。
这位夫人,史无所载,我们姑且称之为“静夫人”。她并非倾国倾城之貌,但气质温婉沉静,眉宇间带着一股书卷气。她似乎并不热衷于后宫常见的争宠斗艳,大多数时间,只是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宫苑里,读书、习字、刺绣,或者……教导她年幼的儿子——公子扶苏。
静夫人对待宫人颇为宽和,芈婆婆在她身边,难得地感受到了一丝宫廷中罕见的宁静。她隐约感觉到,这位夫人身上,似乎带着某种与楚地相关的影子(或许是出身,或许是教养),但这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无人敢深究,夫人自己也从不提及。
嬴政偶尔会来到静夫人的宫苑。他的到来,从不预告,也并非源于思念或情爱,更像是一种定期的、程式化的巡视。每一次,宫苑内的气氛都会瞬间变得凝重起来,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皇帝通常不会停留太久。他大部分时间,是用来考校公子扶苏的。
扶苏此时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继承了父亲的高挑骨架和母亲的清秀眉目,性格却与父亲的刚毅冷酷截然不同,显得格外仁厚温和,甚至有些过于“文气”。他喜欢读书,尤其偏爱儒家典籍,对仁义道德有着近乎执拗的坚持。
“近日读了何书?”嬴政端坐在上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扶苏恭敬地跪坐在下,一板一眼地回答:“回禀父皇,儿臣近日在读《尚书》,深感先王治国,首重德政,爱民如子……”
他会引用书中的句子,阐述自己的理解,言辞清晰,逻辑分明,充满了理想化的仁政色彩。
每当这时,芈婆婆在一旁侍立,偶尔能捕捉到,在嬴政那深不见底、常年冰封的眼眸深处,会闪过一丝极快、极难以察觉的微光——那或许是一丝赞许,是对儿子学识和独立思考能力的认可?毕竟,一个合格的继承人,需要智慧。
然而,这丝微光总是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加严厉的训诫。
“迂阔!”嬴政往往会冷哼一声,打断扶苏充满激情的论述,“为君者,岂能徒恃仁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驭臣牧民,须恩威并施,更须有雷霆手段,铲除奸佞,震慑宵小!你这般妇人之仁,将来如何执掌这铁桶江山?”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扶苏那充满理想的心上。少年脸上的光彩会瞬间黯淡下去,低下头,抿紧嘴唇,眼神中充满了困惑与不服,却不敢反驳。
而对静夫人,嬴政的态度则更加耐人寻味。他几乎不会与她有夫妻间的温存私语,交谈仅限于对扶苏学业的询问,或者几句关于宫中用度的例行公事。他对她,似乎缺乏男女之情,更像是一种对“王子之母”的例行公事和必要的尊重。静夫人也总是低眉顺眼,问什么答什么,从不多言,更不会像某些妃嫔那样借机邀宠。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客气而疏离的冰冷气氛。
一次,嬴政难得地在静夫人处用了晚膳。席间气氛依旧沉闷,只有杯箸轻微的碰撞声。不知是政务烦心,还是想起了什么,嬴政忽然放下玉箸,目光投向虚空,语气冷峻地提起:
“楚地……近日又有几个旧贵族不安分,暗中串联,真是冥顽不灵!看来当年王翦灭楚,还是杀得不够狠绝,未能使其彻底丧胆!”
这话语中透出的血腥与杀伐之气,让整个膳厅的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
静夫人正在为嬴政布菜的手猛地一颤,筷子差点脱手。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迅速低下头,紧紧咬住下唇,连呼吸都屏住了,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芈婆婆在一旁看得清楚,心中暗惊,难道夫人真的与楚地有渊源?
嬴政似乎并未留意到静夫人的失态,或者说并不在意。他说完那句话后,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窗外。那时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色。
芈婆婆恰好站在一个能看到嬴政侧脸的角度。她惊讶地发现,在那一刻,这位威加海内、令六国闻风丧胆的帝王,眼神中出现了一瞬间的……放空。那不再是锐利如鹰的审视,也不是深沉的谋划,而是一种近乎迷茫的、穿透了宫墙的眺望。他仿佛透过那重重殿宇,看到了南方那片被他母系血缘(宣太后、华阳夫人)深深牵连,却又被他用铁骑和杀戮彻底征服、碾碎了的土地——楚国。
那眼神复杂难言,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有一闪而逝的、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意识到的复杂情愫?还是仅仅是对一个强大对手最终覆灭的冷酷回味?无人能知。
但这短暂的眼神变化,以及他对静夫人那显而易见的冷淡,让芈婆婆更加确信了自己长久以来的观察:这位帝王,似乎从未对他的后宫妃嫔投入过真正的男女之情。她们于他,更像是政治联盟的符号,是传承子嗣、延续帝国血脉的必要工具,是庞大宫廷机器中一个个功能性的部件。他的心,被宏大的帝国蓝图、无情的权力斗争以及对死亡日益增长的恐惧所填满,似乎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去容纳寻常人的儿女情长。
他对扶苏那矛盾的态度,或许正是这种情感的体现:他欣赏儿子的才华与仁德(这符合一个“明君”应有的素质),却又极度担忧这份仁德会变成统治的弱点,无法驾驭他亲手打造的这台冷酷而高效的帝国战车。
后宫,对他而言,是一片需要管理、却无需投入真情的疆域。而在这片疆域里,不同的王子,因其母妃的背景、自身的性格,似乎也在走向截然不同的命运轨迹。那位备受陛下偶尔“纵容”的幼子胡亥,与眼前这位时常因“仁德”而被训诫的长子扶苏,仿佛预示着帝国未来两种不同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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