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静夫人那弥漫着书卷气息和淡淡哀愁的宫苑之外,咸阳宫的另一个角落,却时常洋溢着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僭越”的轻松与喧闹。这喧闹的中心,便是始皇帝嬴政的幼子——公子胡亥。
与长兄扶苏的沉稳早熟、恪守礼法规矩截然不同,胡亥就像一株在帝王专属温房里肆意疯长的藤蔓,活泼、机灵,甚至带着几分被娇纵出来的顽劣。芈婆婆因职责变动,有时需要往来于不同宫苑之间,曾多次目睹这对父子相处的奇特场景。
那完全不是扶苏面对父亲时那种如临大考般的紧张与恭敬。胡亥可以像只撒欢的小狗般扑到嬴政身上,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揪父亲那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嘴里还含糊地喊着“父皇父皇”。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芈婆婆曾亲眼看见,胡亥趁着嬴政批阅奏简间歇打盹的功夫,竟然蹑手蹑脚地爬上帝案,好奇地把玩那方象征着至高皇权、沉重无比的皇帝玉玺,险些将朱红的印泥蹭到自己的小脸上!
若换作任何其他人,哪怕是扶苏,做出此等行为,恐怕早已被盛怒的皇帝拖出去砍了脑袋。但面对胡亥,嬴政的反应却耐人寻味。他往往只是微微蹙眉,随即又化作一声无奈又似乎带着点纵容的轻笑,最多呵斥两句:“胡闹!成何体统!” 那眼神里,没有对扶苏时的审视与严厉,反而像寻常人家的老父亲看着调皮捣蛋的幼子,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宽容。或许是在繁重国事和日益增长的死亡焦虑压迫下,这个不按常理出牌、充满鲜活生命力的幼子,成了他沉重生活中难得的一抹亮色和情感宣泄口?又或者,仅仅是因为胡亥年纪尚小,还未触及到他心中那根关于权力和继承的敏感神经?
而将这种“纵容”巧妙引导、并发挥到极致的,是胡亥的老师——中车府令赵高。
赵高此人,身材不算高大,面容甚至有些谦卑,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时刻闪烁着洞察人心的精光。他极其善于揣摩嬴政那深不可测的心意。每当胡亥做出什么出格举动,他总能恰到好处地站出来,用他那不疾不徐、却极具说服力的嗓音,将顽童的劣行巧妙“解读”。
“陛下息怒,公子年幼,此乃天真烂漫,赤子之心未泯啊。想陛下日理万机,威严日重,宫中能有如此活泼之气,亦是天家祥瑞。”
“陛下您看,公子虽顽皮,却对陛下亲近依赖,毫无惧色,此乃父子天性,至纯至孝,殊为难得。”
一番巧言令色,既替胡亥开脱,又暗合了嬴政内心深处或许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寻常天伦之乐的隐秘渴望,听得嬴政面色愈发缓和。
不仅如此,赵高还精心教导胡亥许多讨好父亲的小技巧。如何用稚嫩的言语关心父皇的身体,如何在适当的时机说些童言无忌却又挠到痒处的“吉利话”,甚至是如何在嬴政心情烦躁时,用一些无伤大雅的滑稽动作逗他展颜。胡亥聪明,学得极快,常常在嬴政面前“表演”,引得龙颜大悦。
芈婆婆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只觉得脊背发凉。她感觉赵高不像是在教导一位皇子,更像是一条精心培育着奇花异草的毒蛇。他灌溉的不是经世致用的学问和帝王之道,而是谄媚、机巧和投其所好。这株被精心“培育”的幼苗,在帝王过度的宠溺和扭曲的引导下,将来会开出怎样诡异的花朵?她不敢深想。
与胡亥那边“父慈子孝”的“温馨”场面形成惨烈对比的,是长公子扶苏的境遇。
那一年,因一些方士、儒生非议朝政,求仙失败的嬴政勃然大怒,下令在咸阳坑杀数百人(“坑儒”事件)。此事在朝野引起巨大震动。一向信奉儒家仁政思想的扶苏,闻讯后忧心如焚,不顾左右劝阻,毅然前往父皇寝宫,直言强谏。
芈婆婆当时恰好在附近当值,远远便听到殿内传来嬴政雷霆般的咆哮和器物碎裂的刺耳声响!
“竖子!安知天下事!” 嬴政的怒吼声震得殿瓦仿佛都在颤抖,“尔只知空谈仁义,可知这天下人心险恶?可知有多少六国余孽、腐儒方士,日夜盼着朕死,盼着大秦分崩离析?!尔之仁,妇人之仁也!于国无益,徒乱法度!”
紧接着,是扶苏带着哭腔、却依旧倔强的辩解:“父皇!天下初定,人心未附,当以仁德怀之,岂能一味以严刑立威?如此滥杀,恐失天下士人之心啊!”
“滚!给朕滚出去!朕不想再看到你!”
殿门被猛地推开,扶苏脸色惨白,眼眶通红,踉跄着退了出来,袍袖上似乎还沾着被溅上的茶水痕迹。他紧抿着嘴唇,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失落、不解,以及一种信念被至亲之人彻底碾碎的痛苦。
最终,盛怒之下的嬴政,一纸诏书,将扶苏遣往上郡,去大将军蒙恬军中做监军。名义上是磨砺,实则是驱逐出权力中心,一种严厉的惩罚。
临行前,扶苏来到静夫人的宫苑辞行。母子二人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静夫人抚摸着儿子消瘦的脸颊,泪珠无声滑落。扶苏跪在母亲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头,哽咽道:“母亲保重,儿臣……去了。”
芈婆婆奉命送扶苏出宫门。看着这位仁厚公子单薄的背影,在秋风中显得格外萧索,她心中充满了不忍。他眼中的困惑与悲伤如此浓重,仿佛在问:为何坚守仁德,反而会触怒父皇?为何一片赤诚之心,换来的却是远离与斥责?
就在扶苏的车驾消失在宫道尽头不久,芈婆婆因事路过宫中一处高高的望楼。她无意中抬头,却看见一个玄色的身影,正独自凭栏,静静地伫立在望楼之上,面向的,正是北方——上郡的方向。
那是皇帝嬴政。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宫墙上,显得异常孤独。他没有穿朝服,只是一袭简单的深衣,寒风吹动了他的衣袂和鬓角散落的几丝白发。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望楼的一部分,久久地凝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
芈婆婆在下面看着,心中猛地一动。那一刻,她似乎从皇帝那永远挺直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与意志的背影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同于往常暴怒的东西。那或许是一种深藏的、不被理解的孤独?一种对继承人未能达到自己期望的失望?抑或,在那雷霆震怒之下,也隐藏着一丝为人父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担忧与无奈?
他驱逐了扶苏,用最严厉的方式否定了儿子的政见。但他此刻孤独凝望的身影,却又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帝王之心,深似海。对幼子的宠溺纵容,对长子的严厉放逐,这看似矛盾的行为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复杂的情感与盘算?芈婆婆无法参透,她只是这深宫之中,一双默默注视着一切,并将这些碎片化的记忆,悄然收藏起来的眼睛。
而这些记忆,将在漫长的岁月之后,当帝国的尘埃彻底落定,由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宫人,用她沙哑的嗓音,缓缓道出,成为那个时代最后的、带着体温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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