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范杞梁在北疆的风雪中咳尽最后一滴血,怀揣着染红的《诗经》被草草抛入万人坑时,远在关中桑里的孟姜女,正对着一盏摇曳的、昏黄的油灯,缝补着丈夫留下的旧衣。针脚细密,一如往昔,只是那握着针线的手,时常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自范杞梁被征发北上,已一年有余。
最初的几个月,还能偶尔托往来的商队或信使,捎回几句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口信——“安好,勿念”、“北地苦寒,但尚能支撑”。每一个字的传来,都如同甘霖,能让孟姜女和公婆枯竭的心田得到片刻滋润。她将那些口信反复咀嚼,在脑海中勾勒着丈夫在北方的生活,哪怕明知其中多是安慰之词。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口信越来越稀疏,最后彻底断绝。如同断线的风筝,杳无音讯。
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缠绕收紧,勒得她日夜难安。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原本丰润的脸颊迅速消瘦下去,那双曾盛满笑意的梨涡,如今也仿佛被愁苦填平。她常常一个人走到村口的黄土路上,向着北方痴痴凝望,一站就是大半天,任凭风吹日晒,直到双腿麻木。公婆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却也只能默默垂泪,无力回天。
“杞梁……我的儿啊……你到底怎么样了……”婆婆的哭声,时常在夜深人静时隐隐传来,更添凄惶。
那个风雪之夜莫名的心痛与泪流,更是将孟姜女的不安推向了顶点。她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梦中丈夫浑身是血,在冰天雪地里向她伸出手,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尖叫着惊醒,冷汗浸透了单衣。
不能再等下去了!
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烈的冲动在她心中汹涌——她要去找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个念头一出现,便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公婆和乡邻们闻讯,纷纷劝阻。
“姜女啊,北疆万里之遥,你一个弱女子,如何去得?”
“路上兵荒马乱,盗匪出没,太危险了!”
“朝廷法令森严,戍地岂是寻常人能靠近的?”
“听说……听说修长城的人,十个里去,九个都回不来啊……” 最后这句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但孟姜女的心意已决。她目光坚定,对着忧心忡忡的公婆跪下磕头:“爹,娘,儿媳不孝。但杞梁一去无音讯,我心中实在难安。若不去寻他,我此生难宁。求二老成全,我定会小心,找到杞梁,一同归来奉养二老!”
她的决绝,最终打动(或者说,让无可奈何)了老人。他们知道,拦不住这颗已被思念和恐惧灼烧得快要破碎的心。
孟姜女开始默默准备。她将家里仅有的积蓄——几枚磨得发亮的半两钱仔细包好,又烙了许多耐存放的、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麸饼。最重要的,是她将那件早已做好、原本打算等丈夫回来时穿的、絮了加倍新棉的厚实寒衣,用油布仔细包裹,紧紧捆在行囊最里面。仿佛那件寒衣,不仅能抵御北地的风寒,更能为她带来找到丈夫的运气和力量。
在一个秋意渐深的清晨,天还未大亮,孟姜女背上沉重的行囊,揣着那枚丈夫留下的半两钱,再次跪别公婆,毅然踏上了那条通往北方的、吉凶未卜的漫漫长路。
这条路,与她曾经和丈夫在渭水边漫步的惬意小径截然不同。这是帝国通往北疆的官道之一,宽阔,却布满尘土和车辙印,充满了奔波与艰辛。
最初的几日,还能偶尔遇到同路的商队或行人,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尽量不引人注目。她风餐露宿,白天顶着日头赶路,渴了就在路边的溪流掬水喝,饿了就啃几口硬邦邦的麸饼。夜晚,则寻找路旁的破庙、废弃的窑洞,或者干脆就在背风的大树下蜷缩一夜,听着旷野里不知名的虫鸣兽嚎,紧紧攥着怀里一根磨尖了的木簪(她的“防身武器”),警惕地不敢深睡。
她遇到过心怀不轨的歹人。一次,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路段,两个形容猥琐的汉子不怀好意地凑上来,言语轻佻,试图抢夺她的行囊。
“小娘子,一个人赶路多辛苦,把包袱给哥哥们,带你去找乐子……”
孟姜女吓得心脏狂跳,但她没有慌乱。她猛地从怀里掏出那根磨尖的木簪,对准自己的咽喉,眼神决绝,嘶声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我就死在这里!我乃寻夫之人,身无长物,只有一件寒衣是给我夫君的!若敢相逼,唯有一死!”
她那近乎疯狂的架势和“寻夫”的执念,反倒镇住了那两个只是想捞点油水的混混。他们啐了一口,骂了句“晦气”,悻悻然地走了。孟姜女瘫坐在地,许久才缓过神来,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她也遇到过善良淳朴的百姓。在一个小村口,一位正在晾晒野菜的农妇见她衣衫破旧、满面尘灰,好心地将她唤进屋里,给了她一碗热腾腾的野菜粥。
“闺女,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农妇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关切地问。
孟姜女哽咽着说出缘由。
农妇听后,长长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同情与怜悯:“北疆啊……造孽哦!俺家那口子的表侄,前年也被征去修长城了,至今一点音信都没有。听偶尔从那边回来的人说,那地方……根本就不是人待的!苦寒不说,累死的、病死的、摔死的……不计其数。都说啊,修长城的人,十去九不还啊……”
农妇的话,像一块冰,砸在孟姜女的心上。但她只是用力握紧了行囊里的寒衣,低声道:“谢谢大娘,我……我一定要找到他。”
她继续北上,道路越来越崎岖,人烟越来越稀少。气候也明显变得寒冷干燥。她的鞋子早已磨破了底,脚上满是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她用破布条将鞋子勉强缠住,咬着牙一步步前行。
在一个略显荒凉的官方驿站,她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向一位正在门口打盹、面容憔悴的小吏打听消息。
“大人……请问,可否帮忙查一下,有没有一个叫范杞梁的戍卒?是关中桑里人,一年前征发来的……”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声音因紧张和干渴而沙哑。
那小吏被吵醒,有些不耐烦,但看到孟姜女那凄楚而执着的眼神,还是懒洋洋地起身,走进驿站里屋,翻出一卷落满灰尘、字迹潦草的名册,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
“范杞梁?桑里?”他嘟囔着,手指在竹简上划过,“北疆太大了,戍所众多,分散在几百里长的边墙上,这怎么找?再说了……”
他抬起头,看着孟姜女瞬间苍白的脸,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麻木:“……这名册更新不及时。而且,很多……很多死者的名录,要么迟报,要么……干脆就不报了。姑娘,我看你还是……”
后面的话,孟姜女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头顶瞬间蔓延到脚底,心如同坠入了无底深渊。连官方都没有记录……那她的杞梁,到底在哪里?
希望似乎彻底破灭了。但奇怪的是,那股支撑她走到现在的信念,反而在绝境中变得更加纯粹和坚硬。找不到名册又如何?哪怕走遍北疆每一个戍所,问遍每一个可能认识他的人,她也一定要找到答案!
她谢过(或许根本没说出口)那个小吏,重新背起行囊,拖着满是血泡的双脚,更加坚定地向着北方,向着那片吞噬了她丈夫的土地走去。
不知又走了多久,翻过多少座山,越过多少条河。她的衣衫更加褴褛,面容更加憔悴,只有那双眼睛,因为执念而显得异常明亮。
终于,在一个黄昏,当她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爬上一座光秃秃的山梁时,一幅无比壮阔却又令人窒息的景象,猛地撞入了她的眼帘——
远方,在连绵起伏的、苍黄色山脊的巅峰,一条巨大无比的、灰色的“巨龙”,蜿蜒盘旋,向着东西两个方向无尽延伸,直至消失在暮色霭霭的天际!它沉默地横亘在天地之间,巍峨、雄壮,散发着一种冰冷、坚硬、非人力的庞大气息!
那就是长城!
那就是吞噬了无数像她丈夫一样年轻生命的巨大工程!
孟姜女呆呆地站在那里,忘记了疲惫,忘记了疼痛。巨大的震撼与那股扑面而来的、沉重的悲凉气息,几乎让她无法呼吸。她找到了,终于找到了这长城的所在。但她的丈夫,就在这巨龙的某一处鳞片之下吗?
她望着那在夕阳余晖中如同黑色剪影般的庞然大物,一股混合着希望、恐惧、以及无法言说的悲愤的情绪,在她胸中剧烈地翻涌、积聚。
下一站,就是那长城脚下。她要知道,她的杞梁,到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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