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孟姜女在关中桑里的村口,望着北方天空,被那句“凶多吉少”的预言冻彻心扉时,她思念的丈夫范杞梁,正亲身经历着比那预言残酷百倍的人间地狱。
北疆。
这里的风,不再是关中带着谷物香气的秋风,而是如同无数把冰冷的、无形的锉刀,裹挟着砂砾,永无止境地刮过荒凉的山脊和河谷。即便是所谓的夏季,正午的日头毒辣得能晒脱一层皮,但一到夜晚,寒气便从地底、从四面八方渗透出来,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而真正的寒冬……那简直是来自九幽的诅咒。
长城工地,就蜿蜒在这片苦寒之地的山峦之间。那并非一条完整的、巍峨的“龙”,而更像是一条巨大无比的、正在痛苦蠕动的蜈蚣,无数黑点如同蝼蚁般附着其上,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一点点将它延长、加高、变厚。
范杞梁和他同乡的戍卒们,经过数月漫长的、如同罪犯般被驱赶的行军,抵达这里时,几乎已经脱了一层皮。而当他们真正看到这工地的全貌,听到那不绝于耳的号子声、凿石声、皮鞭声和偶尔传来的凄厉惨叫时,仅存的一点侥幸也彻底粉碎了。
这里没有营房,只有依着山势挖掘出的、低矮潮湿的土洞,或者用树枝和破毡布勉强搭成的窝棚,四面透风,晚上睡觉能看见星星(如果云层不厚的话),也能感受到雪花飘落在脸上的冰凉。所谓的床铺,就是铺着干草和破兽皮的泥地。
役夫和戍卒们(在这里,二者界限模糊,都是消耗品)衣衫褴褛,许多人的衣服早已被磨破、被鞭子抽烂,只能胡乱裹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布、兽皮,甚至用草绳捆扎在身上御寒。他们面色黧黑,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般,在监工(多是神情凶悍、手持皮鞭或木棍的军吏)的呵斥与驱赶下,进行着永无休止的劳役。
开山!用最原始的铁钎、木槌,甚至是用火烧水激的方法,将坚硬的岩石一块块崩解下来。
采石!将崩下的巨石敲打成大致规整的石块,或者烧制城砖。
搬运!几十人甚至上百人喊着号子,用滚木、绳索,将沉重的石料、土方,沿着陡峭的山坡,一步步挪到指定位置。
垒砌!按照工师(技术指导)的要求,将石块、城砖用黄土、石灰(如果有的话)粘合,垒成墙体。
日夜不休!工期紧得像勒在脖子上的绞索。白天是烈日的炙烤和监工的皮鞭,晚上则是火把和月光下的继续劳作,稍有怠慢,轻则鞭打,重则砍头示众,以儆效尤。
范杞梁这个文弱书生,在这里成了最不合时宜的存在。他单薄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如此高强度、野蛮的体力劳动。搬运石料,他踉踉跄跄,几次差点摔下山崖;抡锤凿石,虎口震裂,鲜血淋漓,效率却抵不上别人的十分之一。
“没吃饭吗?废物!”
“快点儿!磨蹭什么?想挨鞭子是不是?”
监工的呵斥和鞭子,如同雨点般落在他身上。那身新婚时还算体面的麻衣,很快就被抽成了布条,混合着血污和泥泞,黏在伤口上,每一次动作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同乡范喜,那个在村口叹息的汉子,是个憨厚耿直的农家子弟,有一把子力气。他看范杞梁实在可怜,总是默默地在旁边帮衬着,在他力竭时偷偷搭把手,在他挨打时尽量用身体挡一下,分食物时也多掰一小块干硬的、能砸死人的麸饼给他。
“杞梁哥,你是读书人,跟我们不一样,得咬牙挺住啊……”范喜只会用最朴实的话安慰他。
一次休息的间隙(短暂得如同错觉),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冻疮和皱纹,眼神浑浊得像结了冰的老役夫,悄悄挪到他们身边。他在这工地已经待了快十年,是个“老资格”的活死人。
“后生,”老役夫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看你这样,撑不了多久的。”
他指了指那望不到头的工地和如同蚂蚁般忙碌的人群:“省点力气,学着点儿。搬石头,腰要塌,腿要稳,用巧劲儿,别傻乎乎硬扛。看见监工过来,手里动作快点,脸上表情痛苦点,他们反而觉得你卖力……”
他絮絮叨叨地传授着在这地狱里苟延残喘的“技巧”,最后,望着远处那蜿蜒的、吞噬了无数生命的灰色墙体,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地狱深处的寒意:
“我在这儿……十年啦。见过的人,比这山上的草还多。来一波,死一波,埋一波……就像地里的韭菜,一茬一茬的。你们看这长城,雄壮吧?嘿嘿……那是用白骨垒起来的啊!底下埋的人,比墙上的砖头还多!”
这话让范杞梁和范喜都打了个寒颤,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工地上也并非全是冷酷的监工。负责这段工地的王将军,偶尔会来巡视。他年约四旬,面容冷峻,甲胄在身,自有一股肃杀之气。他治军极严,对工程进度要求苛刻,但他并非一味残暴之人。有一次巡视时,他注意到范杞梁虽然体力不济,但气质与寻常役夫不同,便随口问了几句。
得知范杞梁是读书人,能写会算,王将军沉吟片刻。之后,他便偶尔会将一些简单的文书记录工作交给范杞梁,比如清点每日石料消耗、记录役夫出工情况等。这活儿虽然也不轻松,但至少不用再去搬运那些要命的石头,避免了直接的体力消耗和监工的鞭子。这微不足道的“关照”,在这人间地狱里,已是天大的恩情。
范杞梁对此感激涕零,工作格外认真。他也得以在短暂的文书时间里,偷偷抚摸一下怀中那本《诗经》,默念着上面的诗句,仿佛能从那些古老的文字里,汲取一丝来自远方妻子的温暖和力量。
然而,命运的残酷,总是超乎想象。
一日,他们在一段新开辟的陡峭山壁上作业。突然,上方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碎裂声!
“塌方了!快跑!” 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
范杞梁当时正低头记录着什么,闻声抬头,只见无数碎石混合着泥土,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他吓呆了,双腿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的范喜猛地扑了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狠狠推开!
“轰隆——!”
范杞梁被推得滚出好几丈远,摔得七荤八素。等他挣扎着爬起来,回头望去,只见范喜大半个身子已经被坍塌的土石掩埋,只有头和一只手臂还露在外面,口鼻溢血,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范喜!范喜!” 范杞梁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徒手疯狂地挖掘着压在他身上的石块泥土,指甲翻裂,鲜血淋漓。
范喜艰难地转动眼珠,看着范杞梁,嘴唇翕动,气若游丝:
“杞梁哥……回……回去……告诉……告诉我娘……儿子……儿子不孝……不能……给她……养老送终了……”
话未说完,头一歪,便没了气息。
范杞梁抱着范喜尚且温热的尸体,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泪如雨下,悲痛欲绝。范喜,这个憨厚的同乡,用他自己的命,换了他这个“读书人”一命。在这里,一条鲜活的人命,价值几何?或许,还不如一块合格的城砖。
范喜的死,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范杞梁本就脆弱的精神和身体。他本就虚弱,加上无尽的劳役、恶劣的环境、刻骨的思念,以及范喜惨死带来的巨大悲痛和愧疚,他终于病倒了。
起初是持续的低烧,咳嗽。工地的医官(如果有的话)也只是敷衍了事,给点不知名的草根树皮熬的苦水。病情迅速加重,他开始咳血,胸痛如绞,浑身时冷时热。在缺医少药、连干净饮水和食物都成问题的环境下,这几乎是致命的。
王将军得知后,也只是叹了口气,让人将他挪到稍微避风一点的窝棚里,算是最后的“照顾”。他知道,这个读书人,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寒冬终于彻底降临。北风怒号,卷着鹅毛大雪,将天地间染成一片死寂的苍白。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窝棚里如同冰窖。范杞梁蜷缩在薄薄的、硬邦邦的破棉被里(里面早已结冰),气息微弱。剧烈的咳嗽撕裂着他的胸膛,殷红的血沫不断从他嘴角溢出,滴落在胸前那本他一直紧捂着的《诗经》上,将那些娟秀的字迹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
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他看到了渭水河畔那温暖的阳光,看到了妻子孟姜女那带着梨涡的笑脸,听到了她温柔的呼唤……
“姜妹……我……回不去了……对不……起……”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染血的《诗经》更紧地贴在胸口,仿佛那样就能感受到一丝故乡的温度。然后,头一歪,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这个温文尔雅的儒生,这个憧憬着男耕女织平静生活的年轻人,最终没能等到长城筑毕、天下安定的那一天。他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片远离故土的苦寒之地,至死,怀中还紧揣着那份对妻子、对家园最后的念想。
第二天,监工发现了他冰冷的尸体,骂骂咧咧地叫来两个人,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他拖到长城脚下一个早已挖好的、专门用来丢弃尸体的巨大土坑旁,随意地丢了进去。
那坑里,层层叠叠,早已不知堆积了多少像他一样,怀着不同梦想或绝望,最终却同样化为白骨的冤魂。雪花飘落,很快便将新的尸体覆盖,仿佛这里什么也未曾发生。
只有那本染血的《诗经》,或许会在某个时间,从他被翻动的衣物中滑落,被风雪掩埋,成为这巨大悲剧一个无声而苍白的注脚。
而远在关中的孟姜女,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是在某个风雪之夜,莫名地从噩梦中惊醒,心口绞痛,泪流满面,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伤将她紧紧攫住。一种冥冥中的牵引,或许正在她心中滋生,推动着她,走向那条寻找丈夫的、漫长而悲辛的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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