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芈婆婆在咸阳宫的废墟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带着她珍藏一生的楚地凤鸟帕子和满腹的宫闱秘辛,彻底化作历史尘埃时,在帝国遥远的东方,在那片曾经承载了始皇帝无限长生幻梦的苍茫大海上,另一段关于解脱与救赎的故事,正悄然上演。
我们的主角,前徐福方士团队资深成员,现大秦帝国在逃通缉犯(或许并没人在意他这个小虾米),化名“阿木”的方士木,正对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进行着一场严肃而滑稽的哲学思辨。
“蟹兄,”他蹲在潮湿的沙滩上,戳了戳螃蟹坚硬的背壳,那螃蟹立刻示威性地举起大螯,“你看你,浑身披甲,看似威武,实则不过是虚张声势,遇到真正的危险,除了横着走躲进沙子里,还能如何?你这‘霸道’,与那咸阳宫里的那位,何其相似乃尔!”
螃蟹自然听不懂他的疯话,迅速刨开一个沙坑,把自己埋了进去,只留下一串细密的气泡。
方士木,不,现在是渔村里的赤脚郎中阿木,看着那串气泡,哑然失笑。他拍了拍手上的沙粒,站起身,海风带着咸腥气息扑面而来,吹动了他身上那件粗麻布衣,也吹散了他脑海中刚刚泛起的那一丝对往事的嘲讽。
他逃离那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权力漩涡,已经快两年了。
回想起当初在琅琊台,徐福师父最后一次面见始皇帝,请求携带更多童男童女、百工、五谷种子,以及弓弩手,进行那场规模空前的“海外殖民”(或者说,终极诈骗)时,方士木就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师父徐福站在猎猎海风中,面对日渐焦躁、眼神深处藏着对死亡无比恐惧的始皇帝,他的语气不再是单纯的方士忽悠,而是带着一种连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的、殉道者般的狂热与笃定。他描绘的,不仅仅是长生不老药,更是一个海外仙山上的“大秦文明分店”,一个永恒的属国!这饼画得太大、太圆,以至于方士木觉得,师父要么是演技已臻化境,要么就是在这巨大的谎言中,把自己也给骗进去了。
当师父慷慨激昂地陈述时,方士木的目光,偷偷扫过嬴政那虽然威严却难掩灰败之色的脸庞,扫过侍立一旁、眼神闪烁不明的赵高,扫过那些被选中的童男女们天真又茫然的眼睛……他仿佛看到了庞大船队被风浪吞噬的惨状,看到了童男女们葬身鱼腹,或者在那未知的蛮荒之地痛苦挣扎的画面。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要么跟着船队一起喂了王八,要么在某天皇帝耐心耗尽时,被当成安抚天怒的祭品,拖去咸阳街市腰斩弃市。
“不行,这活儿干不下去了,得加钱……不对,多少钱也不能干了!” 方士木当时心里就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青史留名(方士这名好像也不怎么光彩),都比不上脖子上这颗吃饭的家伙重要。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哦不,是在一个筹备工作混乱、人员物资调动频繁的夜晚,方士木,这位曾经在丹炉前焚香祷告、在竹简上刻写玄奥符文的知识分子,充分发挥了他在山里采药时练就的敏捷身手,以及那么一点点从道家典籍里悟出的“趋吉避凶”的实用智慧,揣上几块偷偷熔炼的碎金叶子,顺走了师父几卷据说能“辟邪”的符咒(主要是图个心理安慰),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琅琊台繁忙的营地里。
他没有回咸阳,那等于自投罗网。他一路向东,漫无目的,只想离那片即将承载着巨大希望与更大绝望出海船队的海岸越远越好。他当过流民,扮过乞丐,也曾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一点点医药知识,在沿途村镇混口饭吃。他见识了帝国统一后的井然秩序,也感受到了严刑峻法下底层百姓那小心翼翼的沉默与艰辛。
最终,他来到了这个地图上绝对找不到的、东海之滨的偏僻小渔村。这里仿佛是被时代遗忘的角落,村民们靠海吃海,性情淳朴,对山外的世界知之甚少,只知道有个很厉害的皇帝,但皇帝长啥样、叫啥名,对他们来说,还不如今天能不能打到一网好鱼重要。
方士木自称是避战乱的读书人(这倒不算完全说谎,秦灭六国,读书人确实不太好过),名叫阿木。他露了一手治疗常见腹泻和风寒的草药本事,又偶尔帮人看看手相、卜个吉凶(虽然他自己心里对这种把戏门儿清),很快就赢得了村民们的信任和接纳。他们给他腾出了一间废弃的渔屋,虽然四面漏风,但总算有了栖身之所。
于是,曾经在咸阳宫里对着皇帝侃侃而谈海外三仙山的方士木,如今成了渔村里唯一的“文化人”兼赤脚郎中阿木。
他的日常生活变得简单而充实。清晨,伴着海鸥的鸣叫和渔船的出海号子醒来,去海边溜达一圈,捡点被海浪冲上来的海带、贝类,改善伙食。上午,可能会有村民带着崴了脚的孩子或者偶感风寒的老人来找他。他的“医术”有限,但对付些小毛病,加上心理安慰,往往也能奏效。下午,他有时会教村里那几个泥猴似的孩子认几个字,从“人、口、手”开始,偶尔也会讲讲《诗经》里“关关雎鸠”之类的句子,孩子们听不懂,但觉得念起来挺好听。村民们则觉得,阿木先生虽然有时候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对着螃蟹发表演说),但确实是个有学问的好人。
日子清贫,却安宁。没有丹炉的烟火气,只有海风的咸腥;没有宫廷的勾心斗角,只有村民之间为了谁家多占了一块晾鱼场而发生的、鸡毛蒜皮的争吵;没有对长生不老的焦灼渴望,只有对下一顿饭吃什么、明天天气好不好的朴实关注。
每当月圆之夜,海面铺上一层碎银,方士木总会独自一人,坐到村外那块巨大的、像一头匍匐野兽的黑色礁石上。海潮声单调而永恒,如同时间的脉搏。
这时,那些他试图遗忘的过往,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脑海。
他想起师父徐福,那个聪明绝顶又胆大包天的骗子(或者说理想主义者?)。最后一次见到师父时,他眼中那混合着狂热、自信与一丝孤注一掷的光芒,如今想来,竟有几分悲壮的意味。师父是真的相信海外有仙山吗?还是仅仅为了延续这个惊天骗局,也为了给自己谋一条前所未有的出路?方士木不得而知。
他更会想起那个威加海内、令天下震怖的始皇帝。在那个高大、威严、目光如炬的身影面前,自己曾是何等的渺小和战战兢兢。他渴望从自己这些方士口中听到“长生可得”的保证,那种渴望,几乎化成了一种实质的压力,让人窒息。方士木曾亲手将那些搜集来的、据说能延年益寿的珍奇药材投入丹炉,也曾目睹因为“药效不验”而被盛怒的皇帝处死的同行……那些在烈焰中焚毁的,何尝不是无数人的希望与生命?那些被投入大海祭神的童男童女,他们的父母,该是何等的肝肠寸断?
一阵后怕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浸透他的全身。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确认脑袋还好端端地长在上面。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庆幸感油然而生。他庆幸自己在那最后一刻,听从了内心求生本能的召唤,选择了逃离。逃离那虚幻的仙山,逃离那危险的权力中心,逃离那注定悲剧的宏大叙事。
“仙山?”他望着月光下神秘莫测的大海,低声自语,“或许真正的仙山,从来不在那波涛尽头,而在于脚下这片能让人踏实活着、自由呼吸的土地吧。”
有时,会有出海远航(其实也就是跑到稍微远一点的传统渔场)归来的渔民,带来一些真假难辨的远方消息。
“阿木先生,你听说了吗?老陈头他们那队船,在东边很远的地方,好像看到过一片陌生的陆地,雾气昭昭的,看不真切,好像有山,但又怕触怒了海神,没敢靠近。”一个黝黑的汉子一边修补渔网,一边闲聊似的说道。
另一个则信誓旦旦:“我听说啊,更早之前,有一支好大好大的船队,挂着黑色的旗子,往东边去了,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们找到了仙山,成了神仙;也有人说他们遇到了海怪,全船都喂了鱼!啧啧,那可是好几千人啊!”
方士木听着,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黑色的旗子……那很可能就是师父徐福的船队了。找到了仙山?葬身鱼腹?他心中已无波澜。那条路,是师父自己选的,也是船上那些人(包括那些懵懂的童男女)的命运。他无力改变,也无心评判。
对他而言,那些都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了。帝国的兴衰,帝王的生死,咸阳宫里的权力更迭……所有这些,传到这个偏僻渔村时,都已经变成了模糊不清、无关紧要的遥远回声。就像海潮声,听着喧嚣,却终将退去,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不再追求虚无的长生,也不再需要编织华丽的谎言去取悦任何人。他学会了修补渔网(虽然手艺很糟),认识了各种常见的海鱼和贝壳,甚至能帮着村民们估算一下潮汐(这倒是他观察天象的老本行)。他融入了这里的生活,娶了一个皮肤黝黑、笑容爽朗的渔家女为妻,妻子如今已怀有身孕。他触摸着妻子日渐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那里孕育的新生命,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而温暖的幸福感充盈着他的内心。
这,才是真实的生活。充满了烟火气,充满了琐碎的烦恼与简单的快乐。远比侍奉那至高无上、却又无比脆弱的权力,远比追寻那镜花水月、遥不可及的长生幻梦,要真实得多,也可爱得多。
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蓬莱”——不是海外仙山,而是心灵的平静与自由。在这东海之滨的小渔村里,在潮起潮落间,他完成了自我的救赎与解脱。
然而,方士木并不知道,就在他享受着这得来不易的安宁时,在那已被付之一炬的咸阳宫废墟之上,一个新的王朝正在废墟中建立。而在这个新王朝的都城长安,一位继承了父亲遗志的年轻史官,正面对着堆积如山的秦朝史料竹简,紧锁眉头,试图穿透历史的迷雾,去探究那个他从未谋面、却以其无比庞大的身影笼罩了整个时代的复杂帝王——秦始皇的功过是非。他手中的笔,将如何评判那段铁血、辉煌又短暂得如同流星般的历史?那将是另一段波澜壮阔的思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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