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荀义这样的旧吏在新朝的土壤中寻找到新的根基,奋力参与到构建新秩序的事业中时,在曾经辉煌无比、如今大半已成焦土的咸阳宫苑深处,却还有一些生命,如同附着在朽木上的残存苔藓,徘徊在旧时代的余光里,与快速变化的外部世界隔绝,静静地等待着生命的终局。
咸阳宫主体建筑群已在项羽那把持续三个月的大火中化为废墟,但宫苑范围极广,仍有少数位置偏僻、或者本身建材不易燃烧的偏殿、附属房舍侥幸残存下来。这些地方,如今成了那些无处可去的前朝宫人最后的栖身之所。新建立的汉朝官府,或许是出于一点微不足道的“仁政”考虑,或许只是懒得理会,拨给这些被时代抛弃的老人一点微薄的、仅够维持不死的口粮供给,便任由他们在这片巨大的废墟阴影里,自生自灭。
在这些幸存的老宫人中,最年长、也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被称为“芈婆婆”的老人。
无人知晓她确切的名字,只知她姓芈,来自楚地。她太老了,老到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深深刻满了近一个世纪的风霜。她的腰背佝偻得几乎对折,行动需要依靠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竹杖。她的眼神浑浊不堪,常常定定地望着空荡、破败的宫室某一处,一望就是大半天,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人对话。
“太后……该用膳了……”她有时会对着空无一物的廊柱,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陛下……今日的书简……可还沉重?”她又会转向一扇歪斜的破窗,脸上露出一种近乎谄媚的、属于宫婢的小心翼翼。
照顾她的,只有一两个同样年老体衰、自身难保的内侍。他们偶尔会给她送来一点糊口的粥食,帮她清理一下住所的积尘,但更多的时候,大家都是沉默地坐着,各自沉溺在各自破碎而遥远的回忆里。新朝的阳光,似乎永远也照不进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一个深秋的午后,难得的阳光带着一种无力挽回的惨淡,挣扎着穿透偏殿破旧窗棂上糊着的、早已发黄发脆的残绢,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斑。其中一缕光线,恰好落在蜷缩在一张破旧席子上的芈婆婆脸上。
那温暖的(或许是冰冷的)触感,仿佛是一个开关,瞬间激活了她脑海中那些早已混乱、却依旧鲜活的记忆碎片。她浑浊的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着,干瘪的胸膛微微起伏,她陷入了半睡半醒的梦境,或者说,是一次身不由己的时光回溯……
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刚刚被选入宫中、带着楚地口音、对一切都充满敬畏与好奇的小宫女。眼前的破败宫殿,在梦境中恢复了昔日的金碧辉煌,玄色的旌旗在微风中轻扬。
她看到了那个身影——一个从赵国归来不久、身着锦衣却掩不住眉宇间一丝阴郁和倔强的**少年嬴政**。他独自站在廊下,望着东方,眼神锐利得像只幼狼,仿佛在审视着这个即将被他掌控的庞大帝国,又仿佛在警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芈婆婆(那时还是小芈)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觉得这位年轻的君王,孤独得让人心疼,又威严得让人害怕。
画面陡然一转,是笙歌燕舞,香气缭绕。盛装华服、美艳不可方物的**太后赵姬**,正与一个面貌俊朗、眼神却带着轻佻的臣子(**嫪毐**)纵情调笑,举止亲昵得逾越礼制。宫人们都低着头,不敢多看,不敢多言。小芈只觉得脸上发烧,心里怦怦直跳,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羞耻和一丝莫名兴奋的情绪。她能感觉到,这繁华锦绣之下,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场景再次变换。陛下已经不再是那个敏感的少年,他成为了真正的**始皇帝**,完成了亘古未有的统一大业。他的身影愈发高大,也愈发孤僻。芈婆婆作为低阶宫人,只能偶尔在远处瞥见他的銮驾。她看到过他站在高高的宫阙上,俯瞰他亲手缔造的帝国时,那睥睨天下的雄姿;也隐约感受到他晚年时,那日益增长的暴戾、多疑,以及对死亡近乎疯狂的恐惧。她记得那些来来往往的**方士**,卢生、侯生……还有那个带着童男童女浩荡东去的**徐福**……陛下对他们寄予厚望,渴望从他们口中听到海外仙山、长生不老药的消息。宫中的气氛时而因陛下的期盼而充满虚幻的热切,时而又因方士的谎言被揭穿而陷入恐怖的死寂。她曾亲眼见过被陛下盛怒之下处死的方士,他们的惨叫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辉煌,混乱,阴谋,统一,野心,恐惧……无数张面孔,无数个场景,如同走马灯般在她混乱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吕不韦的权倾朝野,嫪毐的叛乱与车裂,荆轲的图穷匕见,焚书坑儒的肃杀,还有那修建不完的阿房宫、骊山陵……
“都走了……都走了……” 芈婆婆在睡梦中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如同秋虫最后的悲鸣,“**楚国的云梦泽,秦国的咸阳宫……都烟消云散了……**”
她来自楚地,那片被秦人铁蹄踏破的故土,云梦泽的浩渺烟波,早已成了梦中模糊的背景。而她服务了一辈子、见证了其极盛与骤亡的秦宫,如今也只剩断壁残垣。她的一生,仿佛就是这两个曾经敌对、最终又都归于尘埃的巨物的缩影。
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轻微,越来越悠长。那只一直紧紧攥着、放在胸口的手,终于无力地松开了。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但边缘早已磨损破旧的丝帕,从她手中飘落,悄无声息地掉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那帕子的质地曾是上好的齐纨,如今已褪色发黄,但上面用彩线绣着的一只振翅欲飞的**楚地凤鸟**图案,却依然清晰可见。这是她从故乡带出来的、唯一的念想,陪伴她度过了这漫长而跌宕的一生。凤鸟昂首向天,姿态优雅而骄傲,仿佛还在诉说着楚辞的浪漫与瑰丽,与她此刻凋零于异国废墟的结局,形成了凄凉的对照。
她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弧度。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彻底的释然,一种从漫长羁绊和沉重记忆中获得最终解脱的平静。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她就这么在睡梦中,安然停止了呼吸。
阳光依旧静静地照在她布满皱纹、却异常安详的脸上,仿佛在为这个跨越了两个时代、见证了帝国兴衰的平凡灵魂,举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过了许久,那个负责照顾她的老内侍,蹒跚着进来,准备给她送晚膳。他看到芈婆婆一动不动的身影,以及飘落在地的那方凤鸟帕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悲伤,也无喜悦,只有一种见惯了生死的麻木。
他缓缓弯下腰,拾起那方帕子,轻轻掸了掸上面的灰尘,看了一眼那精致的凤鸟绣纹,低声叹息了一句:“走了也好……清净了……”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找来一张破草席,将芈婆婆依旧带着余温的遗体小心地包裹起来,然后用他枯瘦的肩膀,艰难地扛起这个轻飘飘的、属于旧时代的最后重量,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出了这间破败的偏殿,走向宫外那片专门用于埋葬无主宫人的荒地。
那里,又将多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土堆。没有墓碑,没有祭品,很快就会被荒草淹没。
芈婆婆带走的,不仅仅是她个人的生命。她带走的,是那个辉煌而残酷的秦帝国最后一丝**鲜活的、带着体温的民间记忆**。那些宫闱秘事,那些帝王将相的侧影,那些荣耀背后的叹息与恐惧……都随着她的离去,真正化为了历史的尘埃,再也无人能够真切地诉说了。
一个时代,彻底合上了它的最后一页。
而在帝国疆域之外,在那茫茫大海的另一端,一些被那个时代狂潮卷走的人们,却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寻找着各自的解脱与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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