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士木于东海渔村对着螃蟹探讨人生哲理,享受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朴实幸福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汉都长安,另一场关于秦始皇的“解剖手术”,正在一间堆满竹简、空气中弥漫着陈旧墨香和淡淡霉味的屋子里,悄然进行。
这间屋子,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一座文字的坟墓,或者说,是一座等待复活的历史基因库。一捆捆、一摞摞的竹简,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又像是杂乱无章堆积的骨骼,从地面一直垒到接近屋顶,只留下几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狭窄通道。阳光费力地从高处的窗户挤进来,在光柱中无数尘埃飞舞,仿佛那些沉寂了数十年的历史幽灵,正被某人的思绪重新唤醒,不安地躁动着。
年轻的司马迁,就“埋”在这片竹简的海洋里。
他今年不过二十出头,继承了父亲司马谈的职位,成为汉廷的太史令。这个官职品秩不高,却责任重大,掌管天文历法、记录朝廷大事,更重要的是,整理编纂历史。此刻,他正对着一卷摊开的《秦记》,眉头锁得能夹死一只不长眼飞过来的蠹虫(这屋里蠹虫倒是不少,正啃竹简啃得欢快)。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惊跑了几只在竹简上散步的鼠妇(潮虫)。司马迁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感觉自己的脑仁儿比这一屋子的竹简还要沉重。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父亲司马谈病榻前的临终嘱托。那场景,如同昨日般清晰。
**(闪回开始)**
病榻上的司马谈,形容枯槁,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紧紧抓住儿子的手,气息微弱却字字千钧:
“迁儿……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辈出。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如今汉朝兴起,海内统一,有多少明主、贤君、忠臣、为道义而死的人啊!我作为太史令而没有予以评论记载,中断了天下的历史文献,我感到非常惶恐!你可要记在心上啊!)
那“汝其念哉”四个字,如同四记重锤,敲在年轻司马迁的心上。他记得自己当时伏在床边,泪流满面,哽咽着承诺:“父亲大人放心,儿子虽不敏,必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儿子虽然不才,一定将前辈们编纂的历史见闻详尽论述,不敢有所缺漏!)
**(闪回结束)**
“弗敢阙……”司马迁苦笑着低语,“说得轻巧,可这秦史,尤其是那位始皇帝,简直就是一团巨大的、缠绕着金线与荆棘的乱麻,让人无从下手啊!”
他面前的《秦记》,是秦国官方的编年史,记事简略得令人发指,通常是“某年某月,拔某城”、“某年,大饥”、“某年,王薨”,冷冰冰的,不带一丝感情。而其他从秦朝府库中收缴来的档案,更是浩如烟海,且真伪混杂,有些明显是歌功颂德的马屁文章,有些则是六国遗老充满怨毒的诅咒之词。
如何从这堆“历史的垃圾堆”里,淘洗出真相的金沙,拼凑出一个立体的、有血有肉的秦始皇?这难度,不比方士木在茫茫大海上寻找仙山低多少。
“太史令大人?”一个略带怯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断了司马迁的沉思。
司马迁抬头,看见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后生,正恭敬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捧着几卷显然是刚抄录好的竹简。这是跟着他学习、帮忙整理史料的一位后学,名叫邓平,脑子还算灵光,就是有时候问题太多。
“是邓平啊,进来吧。”司马迁招招手,“又有什么新发现,还是又有什么想不通的?”
邓平小心翼翼地绕过几堆危险的“书山”,走到司马迁的书案前,将竹简放下,然后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大人,学生近日整理这些秦朝史料,越看越是糊涂。学生……学生斗胆想请教,在您看来,那秦始皇嬴政,究竟是何等样人?是明君,还是暴君?其功过,又当如何评判?”
司马迁闻言,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秦记》,身体向后靠了靠,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这间堆满故纸堆的屋子,看到了那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时代,看到了那个站在权力巅峰,孤独而威严的身影。
书房(或者说档案库)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蠹虫啃食竹简的细微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长安市井喧嚣。
邓平屏住呼吸,他知道,这位年轻的太史令虽然官位不高,但学识渊博,见解深刻,尤其对历史人物有着独到的评判。他能感觉到,一个重要的、或许会影响后世千百年的论断,即将从这位史官口中说出。
良久,司马迁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千钧之重的考量:
“始皇此人……”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比喻,“如高山深渊,难以窥其全貌。仰之弥高,望之弥深,非寻常尺度可量也。”
邓平连忙点头,表示理解。
司马迁继续道:“若论其功,可谓……‘千古一人’。”
“千古一人?”邓平瞪大了眼睛,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
“不错。”司马迁屈指数来,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惊叹,也有审视。
“其一,扫平六国,终结数百年之战乱。自周室东迁,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涂炭。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以鞭笞天下。此其功一,再造乾坤,予天下以形式上之安宁。”
他仿佛看到了秦军黑色的洪流席卷山东各国,看到了无数烽烟熄灭,也看到了战争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杀戮与破坏。但这终结战乱的功绩,是实实在在的。
“其二,废分封,行郡县,奠定后世两千年之格局。”司马迁拿起一份关于郡县设置的档案,“裂土分疆,诸侯坐大,此周室衰微之根由。始皇洞察其弊,分天下为三十六郡,置守、尉、监,中央集权,如臂使指。此后虽有反复(如汉初分封),然郡县之制,已成主干。此其功二,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国家治理新模式。”
邓平若有所思:“所以,我们现在各郡县的设置,其实是沿袭秦制?”
“大体如是。”司马迁点头,“其三,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此三者,看似琐碎,实为凝聚华夏文化之根基!”
他显得有些激动,拿起两支不同形制的竹简:“你想,若天下文字各异,度量混乱,车不同轨,则齐鲁之儒生,难读楚越之典籍;关中商贾,易与燕赵之民起纷争。政令难通,文化隔阂,何谈‘统一’?始皇以此三者为纽带,将原本松散联系的诸夏文明,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此其功三,功在千秋,利在万代!哪怕秦朝二世而亡,这条文化的纽带,却再也斩不断了!”
邓平听得心潮澎湃,仿佛看到了那些不同形状的文字,在秦篆的规范下逐渐统一;那些宽窄不一的车辙,在驰道上碾出相同的轨迹;那些五花八门的升斗尺秤,被标准的度量衡所取代。这确实是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伟大功绩。
“其四,”司马迁走到一幅简陋的天下舆图前,手指划过北方和南方,“北击匈奴,夺取河南地(河套地区),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南定百越,置桂林、南海、象郡,将岭南广大地域首次纳入中原王朝直接管辖。此其功四,开拓疆域,巩固边防,奠定了我华夏生存空间之基础。”
他放下手,转身看着邓平,语气沉重了几分:“此四功,无论哪一桩,都足以名垂青史。四功并立,称之为‘千古一人’,过分吗?”
邓平下意识地摇头:“不过分!确实……确实是前所未有的伟业。”
然而,司马迁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晴朗的天空骤然阴云密布,他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语气中带上了沉痛与批判的力量:
“然——”这个“然”字,拉得很长,充满了转折的力度,“其过,亦可谓‘罄竹难书’!”
邓平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司马迁走回书案,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些记录着秦朝暴政的竹简上,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其一,刚愎自用,不信功臣!自以为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谁人都不放在眼里。李斯、王翦、蒙恬,哪个不是栋梁之材?可他用之则疑,疑之则弃,甚至杀之!晚年更是深居宫中,隔绝内外,只听信赵高这等宵小之辈之言!此其过一,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其二,严刑峻法,刻削毋仁,使天下不安!”司马迁拿起一卷《秦律》残简,语气讥讽,“‘弃灰于道者黥’(在路上倒垃圾要脸上刺字)!‘偶语者弃市’(两个人聚在一起说话就要杀头)!法令如毛,刑罚残酷,劓鼻盈蓑,断足盈车!这哪里是‘以法为教’,分明是‘以刑为乐’!使得黔首(百姓)侧目而视,钳口不言,道路以目(在路上相遇,只能用眼神示意)!此非人间,实乃活地狱!此其过二,视民如草芥,以苛法御民!”
邓平仿佛看到了那些被割掉鼻子、砍断双脚的刑徒,看到了路上行人畏惧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寒颤。
“其三,焚书坑儒,摧残文化!”司马迁的声音因痛心而有些颤抖,“百家之言,虽有其弊,亦有其理,乃先人智慧之结晶。一把火烧掉,多少思想精华化为灰烬?坑杀方士儒生(虽然主要是方士,但也波及儒生),堵塞言路,钳制思想,欲使天下人皆成愚昧顺民!此其过三,毁文明之根基,断学术之传承,其罪莫大焉!”
他想到了那些在烈火中哀嚎的竹简,想到了在土坑里被活埋的读书人,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其四,穷奢极欲,大兴土木,耗尽民力!”司马迁指着一些关于阿房宫、骊山陵、驰道、长城的记录,“阿房宫,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陵,穿三泉,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修筑长城,死者相望!南戍五岭,尸骨无归!征发徭役,动辄数十万,男不得耕,女不得织,天下苦秦久矣!此其过四,竭天下之财以奉一人之欲,焉能不亡!”
“其五,”司马迁最后冷笑一声,带着几分看透荒谬的嘲讽,“求仙问道,畏死贪生!遣徐福、卢生等方士,携童男童女,耗巨资,入海求仙药,希图长生不老。何其愚也!何其妄也!一个以雷霆手段统一六合、自以为功盖三皇五帝的帝王,内心深处,竟是对死亡如此恐惧的懦夫!此其过五,晚年昏聩,为天下笑!”
他一口气列举完这五大罪过,书房里再次陷入沉寂。邓平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冷汗涔涔。他感觉自己也仿佛置身于那个辉煌与黑暗交织、伟大与残暴并存的恐怖时代,喘不过气来。
司马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汉长安城的景象,那是经历了秦末战火后,正在慢慢恢复生机的土地。
他总结道,语气恢复了史官的冷静与客观,却又带着深刻的洞见:
“邓平,你看,始皇之功过,看似矛盾,实则皆源于其性格与执政理念中的两个核心——‘极’与‘一’。”
“其意志之‘极’,欲以一人之力,整齐万端,规范万事万物,不容丝毫错漏与偏离。其愿景之‘一’,欲铸就万世不移、铁板一块的江山,不容任何杂音与异质。”
“他成功了,因为他将这‘极’与‘一’发挥到了极致,所以他能完成前所未有的统一大业,建立起空前强大的中央集权帝国。”
“但他也失败了,而且败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同样是因为这‘极’与‘一’。水至清则无鱼,政至察则众乖(水太清澈就没有鱼,政治太严苛百姓就会离心离德)。他以雷霆手段,缔造了帝国,却也因手段过于酷烈,视民如草芥,而使其基业失去了所有的缓冲与韧性,如同绷得太紧的弓弦,轻轻一触,便骤然断裂。”
司马迁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邓平:“故而,始皇其人,可叹,因其功业之伟岸;可悲,因其结局之凄惨;更可鉴!因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为后世所有欲治国平天下者,留下了一面再清晰不过的镜子!”
邓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历史观被彻底刷新和重塑了。他恭敬地行礼:“学生受教了!大人之论,鞭辟入里,学生如醍醐灌顶!”
司马迁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去吧,将这些竹简归类放好。历史的评判,非一人一时之功,需要后人不断思索、借鉴。我们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真实地记录,客观地分析。”
邓平躬身退下,心中充满了对太史令的敬佩,也对即将整理的那些儒家典籍(其中必然充斥着对暴秦的猛烈抨击)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他不知道,就在不久的将来,他会亲眼目睹一位脾气火爆的老儒生,是如何用远比太史令更为激烈和直接的语言,来痛斥那个他刚刚有所了解的“复杂帝王”的。
而司马迁,则再次坐回他那竹简的包围圈中,拿起笔,开始在一方新的木牍上,刻下他思考的结晶。他知道,自己今日对后学所言,终究会化为严谨的史笔,写入那部他立志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巨着之中。
窗外,天色渐晚。长安城的暮鼓声隐隐传来。
历史的回音,在史官的笔下,再次变得清晰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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