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夫在骊山脚下埋下青铜剑,决心做一个平凡农夫时,在关中另一处县城里,另一位与旧帝国有着深刻羁绊的人,也正在经历着身份与内心的蜕变。他,就是荀义。
曾经那个奔波于县乡之间、宣讲《九章律》与“休养生息”诏书的汉朝小吏荀义,如今在县衙中的地位已悄然提升。这并非因为他有多大的后台或惊人的政绩,而是源于一种非常现实的需求——他太熟悉“业务”了。
秦朝虽然亡了,但它留下的那套庞大的、精密运转过的官僚机器和文书律法体系,却不可能一夜之间被彻底替换。新生的汉朝官府需要运转,赋税需要征收,户籍需要管理,案件需要审理……所有这些,都离不开熟悉旧有流程和律令条文的人。而荀义,正是这样的人才。他曾在秦朝为吏,对那一套文书格式、律法条款、办事流程了如指掌,加上他为人还算勤勉谨慎,很快就被新上任的汉朝县令(或许是一位在反秦战争中立过功的军官转型而来)看中,委以更多实务。
表面上看,荀义似乎平稳地度过了改朝换代的震荡,甚至因祸得福,在新朝找到了立足之地。然而,他内心的波澜,却远比黑夫那样单纯的解甲归田要复杂得多。
夜深人静时,他独自在简陋的吏舍中,对着摇曳的油灯,常常会陷入一种难以言说的矛盾与自我怀疑之中。他摩挲着案几上那些竹简木牍,上面的文书格式、律法术语,甚至那标准的秦篆字体,都与他记忆中为秦朝效力时一般无二。恍惚间,他仿佛还是那个秦吏荀义。
一种强烈的“武臣”(背叛者)的负罪感,时常啃噬着他的内心。尤其是当他需要处理一些前朝遗留的棘手问题,或者面对一些从六国故地迁来、私下里依旧对赢秦抱有怀念(或者说是对故国的怀念)的遗老时,那种尴尬和羞愧更是难以言表。他觉得自己像个骑墙派,像个没有气节的软骨头,为了生存,轻易地就为“篡逆”的新朝服务。
一次,县里清理一批积压的旧案卷,其中涉及一桩秦朝时的土地纠纷。一方当事人是本地一位颇有声望的老儒生,据说其子曾在秦为官,死于战乱。老儒生看到荀义在处理案卷,眼神冷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虽未明言,但那态度分明在说:“尔等贰臣,也配执掌律法?”
荀义当时面红耳赤,几乎想扔下卷宗逃走。那种精神上的鞭笞,比肉体上的劳累更让他痛苦。
转机发生在一个春耕时节。由于连续几年的战乱,县中出现了不少因逃避兵燹而流亡在外的百姓。如今天下稍定,朝廷颁布了优惠政令,鼓励流民归籍复业。县令将安抚和安置这批归乡流民的任务,交给了熟悉本地情况且办事稳妥的荀义。
荀义带着几名差役,拉着几车由官府提供的粟米种子和修复好的旧农具,来到了流民临时聚集的乡亭。眼前是一片凄惶景象,人们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眼神中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茫然和对官府的恐惧。
荀义按照名册,开始逐一核对身份,分发种子农具,并耐心宣讲朝廷的“休养生息”政策,承诺减免他们归籍初年的赋税。工作繁琐,但他做得一丝不苟。
当分发到一位须发皆白、带着个小孙子的老人时,老人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那袋沉甸甸的种子和一把崭新的(相对而言)锄头,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抬起头,用浑浊的泪眼望着荀义,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紧紧抓住荀义的袍角,老泪纵横:
“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啊!” 老人声音哽咽,几乎语无伦次,“**若是前朝,我等逃亡之人归来,怕是先要以‘逋逃’之罪锁拿问罪,家产充公,性命难保……哪里……哪里会有种子、农具?多谢大人!多谢朝廷活命之恩啊!**”
老人说着,就要磕头。他身边那个瘦小枯干的小孙子,也学着爷爷的样子,懵懂地跟着跪下。
荀义猝不及防,被老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手足无措,连忙弯腰将老人搀扶起来:“老人家!使不得!快请起!这是朝廷的恩德,非我之功!”
在搀扶老人的那一刻,荀义清晰地感受到了老人那双布满老茧、骨节变形的手上传来的、因为激动而无法抑制的颤抖。那颤抖,如同电流一般,瞬间传遍了荀义的全身,在他心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作为秦吏时,下乡处理类似“逋逃”案件的情景。那时候,等待这些逃亡者的,确实是冰冷沉重的锁链、严厉的斥责、以及更加残酷的惩罚性徭役。他曾经只是机械地执行着那条冰冷的律法,从未想过,或者说不敢去想,这律法背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个濒临破碎的家庭。
而今天,他做的,同样是执行律令,同样是分发物资,但性质却截然不同!他不再是一个冰冷的执法机器,他是在救人!是在给这些绝望的人送去活下去的希望!老人那句“活命之恩”,虽然朴素,却重如千钧!
他意识到,自己手中掌握的律法知识,熟悉的办事流程,这些从旧朝带来的“技能”,其价值并非固定不变的。关键在于,它们被用来做什么?是用来维护严刑峻法、压迫百姓?还是用来推行仁政、救助困苦?
工具本身无善恶,善恶在于执工具之人,在于驱使这工具的理念!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一次县衙内部的会议后,他的顶头上司,那位脸上带着一道刀疤、走路微跛的县令(据说是在巨鹿之战中受的伤,退役后转为文官),特意留下了荀义。
县令没什么文化,说话直来直去,他拍了拍荀义的肩膀,指着窗外已经开始显现生机的街市,说道:
“荀先生,我看得出,你肚子里有学问,办事也稳妥。是个能吏。” 他顿了顿,目光坦诚,“我知道,你心里可能还有些疙瘩,觉得自己是前朝过来的。”
荀义心中一紧,低下头,不知该如何回应。
县令却笑了笑,那笑容让他脸上的刀疤显得不那么狰狞了:“要我说啊,**过去的事,就如同翻书页,哗啦一声,就过去了。** 老是盯着那一页,这新书还怎么看?”
他语气变得郑重起来:“**重要的是眼下!** 你看这天下,刚打完仗,百废待兴,老百姓太苦了。咱们这些人,不管以前是干嘛的,现在聚到一起,**就是要齐心协力,让这方土地,能喘过气来,能休养生息,能让娃娃们有饭吃,有衣穿,以后……再也不要有战乱了!** 这才是顶顶要紧的正事!”
这番话,朴实无华,却如同洪钟大吕,敲散了荀义心中最后一丝迷雾和纠结。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曾经在战场上与秦军厮杀的汉军军官,如今却和他这个前秦小吏坐在一起,为了同一个目标——“让百姓休养生息”——而努力。时代的洪流,早已将个人的那点身份尴尬冲刷得无足轻重。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案头。那里堆放的竹简木牍,文书格式依旧沿袭秦制,律法条文也脱胎于《秦律》。但是,它们所传达的精神内核,已然完全不同。不再是催逼勒索,不再是严刑峻法,而是轻徭薄赋,是与民休息,是教化安抚。
他终于彻底释然了。
他不再纠结于自己究竟是“秦吏”还是“汉吏”这个虚无的身份问题。剥去这层外在的标签,他荀义,骨子里不过是一个读过些书、懂得些律法、希望天下太平、百姓能过上好日子的普通读书人而已!
如今,新朝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能用自己熟悉的知识和技能,去实现这个朴素的愿望。这,还有什么可犹豫和羞愧的呢?
从那天起,荀义仿佛卸下了所有的心理包袱,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他更加积极地运用自己对律法的精通,协助县令完善地方治理细则;他耐心调解民间纠纷,力求息讼止争;他仔细核查户籍田亩,确保朝廷的惠民政策能落到实处……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办事员”,他开始真正地思考,如何利用这承袭自秦朝的“骨架”,为这片土地和生活其上的人民,构建一个更加仁善、更加有序、也更加充满生机的地方秩序。
他将根,深深地扎进了这片已然改换门庭、却依旧需要辛勤耕耘的土地中,成为了支撑这个新生帝国基层运转的、无数沉默基石中的一块。
而在帝国那些更加古老、更加深邃的角落里,一些属于上一个时代的、最后的记忆与回响,也正随着生命的消逝,悄然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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