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酒肆中的纷纷议论,朝堂之上的礼仪更迭,对于远在骊山脚下那个小村落里的黑夫来说,都太过遥远了。他的世界,从他拖着一条有些瘸的伤腿,背着一个小小的、空瘪的行囊,踏进村口的那一刻起,就彻底缩小成了眼前的这几间茅屋,几亩薄田,以及那个等他等到几乎绝望的女人。
他回来了。
带着一身在巨鹿、在棘原、在无数不知名战场上留下的新旧伤疤,带着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用命换来的赏赐(大部分在路上就被盘剥或用于糊口了),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一颗被战火与死亡磨砺得近乎麻木的心,黑夫终于回到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似乎又苍老了几分。几个正在树下玩耍的光屁股孩童,看到这个衣衫褴褛、面容黝黑、眼神凶狠(其实是麻木)的陌生瘸子,吓得一哄而散。有认识他的老人,隔着篱笆远远地望了一眼,眼神复杂,低声嘀咕着:“是黑夫?那个跟惊一起当兵的黑夫?他还活着?不是说他……死在河北了?”
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是乡邻们最初的反应。毕竟,他是“秦卒”,是那个已经覆亡的、名声不佳的暴秦的士兵。谁知道他手上沾没沾过六国人的血?谁知道他会不会给村子带来麻烦?
黑夫对这一切恍若未闻。他没有径直回那个记忆中早已破败的家,而是先去了村后那片乱葬岗。那里,有一座低矮的土包,前面插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秦篆刻着两个字——“惊之墓”。里面埋着的,是他兄弟惊的一套旧衣冠。
惊,那个和他一起光屁股长大,一起被征入伍,一起在战场上互相照应,最后却永远留在了河北的年轻人。官方文书上,惊是“战死”,或许还有微薄的抚恤(如果没被克扣的话)。但在黑夫心里,惊是替他挡了那要命的一箭才死的。
他走到坟前,沉默地坐下,像一尊石雕。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就那么坐着,从日头偏西一直坐到月上柳梢。秋虫在草丛里唧唧鸣叫,晚风吹过坟头的荒草,发出簌簌的声响。他仿佛能听到惊当年在他耳边爽朗的笑声,能感受到战场上那箭矢穿透惊身体时,溅到他脸上的温热血液。
最后,他默默地解下腰间那个一路上都没舍得喝完的皮囊,里面是劣质的浊酒。他拧开塞子,将浑浊的酒液缓缓地、均匀地洒在坟头的泥土上。
“兄弟……”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锈蚀的铁器在摩擦,“哥……回来了。你……安心睡吧。”
只有这一句。千言万语,无尽的悲痛与愧疚,都随着那壶浊酒,渗入了冰冷的地下。
做完这一切,他才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完成了某个神圣的仪式,一瘸一拐地走向村中那个记忆中的家。
所谓的家,不过是两间更加破败的茅草屋,篱笆墙倒塌了大半。一个身影正倚在门框上,借着微弱的月光向外张望,那是他的妻子(父母早已在战乱和徭役中去世)。女人看到黑暗中那个蹒跚而来的身影,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那依稀熟悉的轮廓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是……是黑夫哥?”女人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黑夫停住脚步,在几步外看着她,点了点头。
没有预想中的抱头痛哭,女人只是猛地用手捂住了嘴,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等了这么多年,听了那么多他战死的消息,几乎已经绝望了。如今,人回来了,却像是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一样。
黑夫走上前,笨拙地拍了拍女人的背,干巴巴地说:“别哭了……我还没死。”
这话说得实在不算好听,但却让女人一下子扑进他怀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泪水迅速浸湿了他破烂肮脏的前襟。
日子,就这样重新开始了。
黑夫沉默地收拾着破败的屋子和荒芜的田地。他话很少,几乎不跟村里人主动交流。乡邻们起初的疏远和恐惧,在看到他每日只是埋头劳作,如同最普通的农夫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且得知汉朝官府似乎承认了他那个“不更”的爵位(虽然没了特权,但据说可以减免一些赋役)之后,也渐渐放下了戒备。毕竟,都是苦命人,活着回来,不容易。
他娶的这个寡妇,是个勤快人,虽然带来的继子狗剩还小,但一家三口,总算像个家了。狗剩似乎有些怕这个沉默寡言、脸上带疤的继父,总是躲着他。黑夫也不在意,只是默默地干活,把最好的吃食留给女人和孩子。
一日,村里的里典(汉朝基层管理户籍、赋役的小吏)拿着新制的户籍册,挨家挨户登记。轮到黑夫家时,这位里典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脸上带着和气生财的笑容,完全没有秦朝时那些小吏常见的倨傲和凶狠。
“黑夫老弟,在家呢?”里典笑着打招呼,自己找了块石头坐下,拿出笔墨和木牍,“按上头吩咐,重新登记一下户口,看看各家丁口、田亩情况,也好摊派今年的赋役。”
黑夫有些拘谨地点点头,示意妻子去倒碗水。
里典一边问,一边记录:“户主,黑夫,原爵……‘不更’,对吧?朝廷有令,旧爵暂录,可酌情减免部分算赋(人头税)。” 他的语气很平常,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家里几口人?哦,你,你婆姨,还有一个小子……田是原来分的那几十亩?荒了几年,得好好拾掇拾掇……今年春耕种子够不?不够可以去乡啬夫那里问问,官府或许能贷一些……”
里典和气地询问着,记录着,甚至还关心了一下他家的生计。黑夫一一作答,心中却掀起了波澜。
他看着这个笑容可掬、办事条理清晰的汉朝小吏,恍惚间,仿佛看到了秦朝时那些如同凶神恶煞般下乡催科逼税、动辄打骂锁人的酷吏。同样是登记户口,同样是管理田亩,为何感觉如此不同?
他的思绪飘回了过去。他想起了和惊在军中,在“书同文”的命令下,咬牙切齿学习写自己名字的日子;想起了跟着大军,行走在宽阔平坦的驰道上,日行百里的经历(虽然累,但确实快);也想起了巨鹿战场上那尸山血海、箭矢如雨的惨烈,想起了惊倒在他怀里时那逐渐冰冷的温度……
恨吗?当然是恨的。恨战争的残酷,恨秦法的严苛,恨那些高高在上、视人命如草芥的权贵。
但……他看着眼前这个和气的里典,看着院子里正在啄食的几只鸡,看着远处田里绿油油的禾苗,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傍晚,收工回家,妻子做好了简单的晚饭,难得的粟米干饭,配着一点咸菜。狗剩吃得狼吞虎咽。黑夫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忽然没头没尾地对妻子感叹了一句:
“**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才换来今日,能在自家田里,安安稳稳地吃上这么一顿饭。**”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这天下……**终究是安定下来了。**”
妻子不明所以,只是温顺地点点头:“是啊,能安稳吃饭就好。”
是啊,能安稳吃饭就好。对于黑夫这样一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普通老兵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奢望,也是所有牺牲最终极的意义所在。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黑夫在院子角落那棵新栽的桃树下,挖了一个深坑。他回到屋里,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把青铜短剑,剑身布满了暗绿色的铜锈和几处不易察觉的卷刃、崩口,那是无数次劈砍格挡留下的印记。这把剑,伴随他走过了最血腥的岁月,也见证了他所有的恐惧、勇敢与麻木。
他拿起剑,用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剑身,眼神复杂。最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用一块干净的布,仔细地将剑擦拭了一遍,然后郑重地将其放入坑中,覆上泥土,夯实。
他没有立什么标记,只是默默地站在哪里,看了很久。
他知道,战争的创伤永远留在心里,惊的面容永远不会模糊。但他选择将这把染血的利器,连同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一起埋藏。从今往后,他不再是秦军锐士“不更”黑夫,他只是骊山脚下,一个努力耕作、期盼丰收的普通农夫——黑夫。
他拿起靠在墙角的锄头,扛在肩上,走向那片等待耕耘的土地。朝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那身影虽然依旧有些瘸拐,却透着一股归于平凡的坚定。
战争的阴霾尚未完全散尽,但和平生活的微光,已经真切地照进了这个普通老兵的世界,并且,正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顽强地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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