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在持续的播放着,银幕上光影流转,那些关于创造与毁灭的瑰丽画面,在昏暗的包厢里投下变幻莫测的阴影。
此刻,表面上看起来从容不迫、专注于翻译工作的王汉彰,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盯着银幕,一切都显得那么专业而投入。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手心里早已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甚至能感觉到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仿佛被无形的寒风拂过。
他知道,自己正坐在一个怎样的危险人物身旁。石原莞尔,“其智如妖”的关东军大脑,其观察力和洞察力绝非寻常。自己任何一个不自然的停顿、一个用词的不妥、甚至呼吸节奏的细微变化,都有可能引起对方那雷达般敏锐的直觉的警觉,从而暴露自己精心伪装之下,那不可告人的真实目的——策反。
这简直就是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行走,还要试图与悬崖边观察你的人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因此,在整个翻译解说的过程中,王汉彰的精神始终处于一种高度紧绷、如履薄冰的状态。
他必须调动全部的心智,既要确保翻译的准确流畅,又要严格控制和伪装自己的每一丝情绪、每一个肢体语言。他的声音必须平稳,手势必须自然,就连眼神的移动也需与银幕上的情节变化同步,不能流露出丝毫的紧张、刻意或别有用心。
反观影帝石原莞尔,他的大部分注意力似乎确实被电影本身那惊人的想象力和强烈的视觉风格所吸引。他时而微微眯起眼睛,凝视着银幕上那些超越时代的画面;时而又放松身体,靠在沙发背上,仿佛沉浸在故事所营造的孤独与反抗的情绪之中。对于王汉彰的翻译,他大多只是微微颔首,或简单地“嗯”一声表示听到,并未有太多互动,显得矜持而克制。
然而,这只是表象。作为一名顶级的战略家,他早已习惯了在同一时间处理多层次的信息。他的眼角余光,他听觉的专注,从未真正离开过身边这个神秘的年轻人。石原莞尔看似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偶尔会极轻微地敲击一下皮质表面,那是他内心进行快速分析和归类时不自觉的习惯动作。
他在观察,在分析:这个年轻人翻译时的语调起伏是否自然,节奏是否与情节匹配;他的用词习惯是更偏向书面语还是口语,是否有某些地域性的表达方式;他对电影技术细节的了解程度,是浮于表面背诵资料,还是确有研究并能融会贯通;他在解说的间隙,那短暂沉默时的姿态是放松还是僵硬,呼吸是平稳还是稍有紊乱……一切细节,哪怕再细微,都在石原莞尔那高速运转的大脑中,被迅速捕捉、归类、分析、评估。
他从王汉彰的言谈举止中,初步判断出这个年轻人确实受过非常良好、且正规的日本教育,否则不可能将日语运用得如此娴熟自然,不仅语法准确,用词典雅,甚至能模仿出关东地区某种地道的乡音尾调,这不是短期留学所能达到的水平。
同时,他对电影行业的了解,尤其是对制作技术的熟悉,也超出了普通经营者或翻译的范畴,更像是一个真正的业内人士。
这些观察,让石原莞尔心中的疑虑稍稍减轻了一些——或许,这真的只是一个恰好在日本留过学、精通日语、又对电影行业充满热情和知识的中国年轻商人?是王竹林为了讨好自己这个“日本贵客”,而特意安排的、一项周到的服务?毕竟,王竹林那种急于攀附、寻找靠山的心态,在华北的华人商界中并不少见。
直到电影结束,银幕上打出“thE ENd”的字样,放映厅的灯光由暗转明,观众席上响起嘈杂的议论声和起身离座的声响,石原莞尔仿佛才从那个关于创造与毁灭、孤独与排斥的故事中缓缓回过神来。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又静坐了几秒钟,仿佛在回味电影的余韵,也像是在整理方才观察所得的一切信息。
片刻后,他才缓缓站起身,动作从容。副官竹内立刻上前,将他的礼帽递了过来。石原莞尔接过帽子,转过身,面对着也早已站起身、脸上依旧挂着得体微笑的王汉彰。
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刚见面时更为明显的、带着些许满意和赞许的笑容,用日语说道:“王桑,感谢你今晚精彩的解说和翻译。这部电影……非常富有想象力,也引人深思。啊,顺便再说一句,你的日语,说得确实非常出色,让我几乎以为是在故乡与一位旧友交谈。”
他的话语温和有礼,完全是上层社会绅士道别时的标准用语。然而,王汉彰却从那看似平常的笑容和赞许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更深的东西——那是一种评估后的结论,一种暂时将你归入某个安全或待观察分类的标记,而非真正的亲近或信任。
“您过奖了,石原阁下。能让您观影愉快,是我的荣幸。”王汉彰再次微微躬身,态度恭谨,幅度控制得恰到好处,既显尊重,又不显卑屈。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石原莞尔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戴好礼帽,在副官竹内的陪同下,转身稳步走出了包厢,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当石原莞尔的脚步声彻底远去,包厢里只剩下王汉彰一人时,他脸上那维持了整整一个多小时的、如同面具般的职业化笑容,才像潮水般迅速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深深疲惫、高度紧张后骤然松弛的虚脱感,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
他慢慢走回到沙发边,坐下,身体微微陷入柔软的坐垫中。伸手揉了揉有些发僵的太阳穴,指尖能感受到皮肤下血管的轻微搏动。
如何与石原莞尔这样的对手接触、周旋,他此前不知在脑海中推演过多少遍,也自认为准备充分,设想了各种可能的情景和对策。但这第一次面对面的、短兵相接般的接触,仍然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那是一种智力与意志上的直接较量,无声却沉重。
石原莞尔那平静表面下深不可测的审慎,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将人从外到内层层剥离的眼睛,还有那最后看似温和实则疏离、带着明确距离感的道别……这一切都表明,这是一个极难对付、警惕性极高、几乎从不真正放松的角色。自己精心准备的“人设”和表演,或许只是勉强通过了第一次的“目检”。
想要打开缺口,取得他的信任,进而完成那个“不可能的任务”,前路漫漫,且遍布荆棘。王汉彰甚至无法判断,今晚这费尽心思的安排,究竟是向目标靠近了一小步,还是反而引起了对方更深的怀疑。
他独自坐在空旷的包厢里,窗外英租界的霓虹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远处隐约传来电车行驶的声响和夜市的喧哗,但这繁华背景音更衬托出包厢内的孤寂与冷清。王汉彰闭上眼睛,将今晚的每一个细节,双方的每一句对话,石原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都在心中细细复盘,试图找出任何可能存在的纰漏或可供利用的契机。
就在王汉彰在天宝楼影院的包厢里,独自咀嚼着这次接触的复杂滋味,让紧绷的神经慢慢恢复,并开始谋划下一步时,石原莞尔和他的副官竹内,已经坐上了返回海光寺驻屯军司令部的黑色轿车。
轿车平稳地行驶在华灯初上的租界街道上,车窗外的流光溢彩飞速地向后退去,构成一片模糊而繁华的背景。车厢内一片安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声。石原莞尔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礼帽放在膝上。
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封闭的车厢内显得格外清晰,打破了沉默:“竹内君。”
“是,阁下!”副官竹内立刻从副驾驶座上转过头,恭敬地应道。
“呃……阁下请原谅,我对他的背景不是很了解!”竹内副官连忙说道。
石原莞尔依旧闭着眼,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下达一项再平常不过的指令:“你觉得,刚才那个天宝楼影院的年轻人,王汉彰,是个什么样的人?”
竹内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石原阁下会突然问起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服务人员”。他迅速收敛心神,仔细回想了一下今晚的会面过程,从迎接、引座、翻译到送别,每一个细节都在脑中过了一遍,然后谨慎地回答道:“这个……阁下请原谅,我对他的具体背景……确实不是很了解。单从表面看,他日语极为流利,举止得体,对电影艺术和技术都很熟悉,解说清晰有条理。整体印象,像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精明干练、懂得分寸的年轻生意人。王竹林安排他来接待阁下,想必也是看中他这些长处。”
石原莞尔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透过车窗,投向外面变幻的光影,嘴角边却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玩味和深意的笑意。他轻轻点了点头,低声说道:“是啊,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不是吗?精明,有学识,懂得投其所好,更重要的是,出现得时机和方式,都恰到好处。”
他顿了顿,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竹内君,回去之后,不要通过军方的正式渠道。也不要通过天津的特务机关,龙我们的渠道,详细调查一下这个王汉彰的背景。他是什么地方人?在哪里学的日语?留学经历?家庭情况?如何发迹?与王竹林的具体关系到底有多深?以及……他那天宝楼影院,除了放电影,还做些什么。越详细越好。”
“是!阁下,卑职明白!”竹内心中一凛,立刻领会了长官的意图。这不仅仅是好奇,而是对一个突然出现在视野内的、具备某些特殊素质的“变量”,进行必要的、彻底的情报摸底。石原莞尔,即便身处“冷宫”,也从未停止过他作为战略家的本能——观察、分析、并试图掌控一切可能影响局面的因素。
“尽快把报告给我。”石原莞尔最后补充了一句,便重新闭上了眼睛,恢复了闭目养神的姿态,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过。只有膝上礼帽的帽檐,随着车辆的轻微颠簸,极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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