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覆盖了春城,将北木小院裹进一片纯净而滞重的寂静里。陈默的调研笔记越来越厚,照片也积累了几大本。他不只是记录,开始尝试撰写一些短小的观察手记,用他学术训练出的清晰逻辑,梳理北木工作流程中蕴含的“决策树”——何时选用何种木材,为何采取此种榫卯而不用彼种,打磨的“度”如何凭经验把握。这些文字不带煽情,力求客观,却像一套精密的解码器,将秦建国他们习以为常、近乎本能的操作,翻译成了一种可被理解、甚至可部分传递的知识体系。
秦建国偶尔会翻看陈默放在工作台上、请他“指正”的手记。那些工整的字迹和陌生的术语(“材料感知的具身性”、“实践知识的情境依赖”)起初让他感到隔膜,但慢慢读下去,他惊讶地发现,这个沉默的年轻人,竟真的在试图逼近他心中那些模糊却坚定的“感觉”。有一次,关于一块老榆木瘤疤的处理,陈默写道:“秦师傅并未遵循‘去瑕存瑜’的常规,反而围绕瘤疤的形态进行雕刻强化,使其成为视觉与触觉的中心。这并非对‘缺陷’的美化,而是承认并转化材料历史的一部分,使之成为作品叙事中不可剥离的章节。” 秦建国看着,沉默良久,对正在整理凿子的陈默说:“这块料,当初从房梁上拆下来,这瘤疤长得怪,但摸着,就觉着它有话要说。”
陈默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亮了一下,迅速记下了这句话,并在旁边标注:“关键口述——‘材料的话语性’。”
这种互动缓慢而扎实,像冬日里缓慢渗透土壤的雪水。王娟则利用陈默带来的学术资源,开始系统地整理“北木”历年作品的图片、尺寸、用料和简要创作说明,甚至尝试为一些代表性作品撰写更富深度的背景故事。她发现,当“木之脉”图形、白山黑水茶台、《城·忆》系列被置于一个更清晰的阐释框架中时,它们对外呈现的面貌,除了“手艺好”、“有味道”之外,又多了一层可被阅读的“文化厚度”。这并未改变东西的本质,却可能改变人们观看和理解它们的角度。
李刚的变化最令人意外。或许是少了宋志学那充满压迫感的“天才光环”,或许是陈默那种细致观察的学习态度感染了他,这个原本最沉默的少年,竟然开始主动向秦建国提出一些技术细节上的疑问,甚至尝试在完成既定任务后,用边角料做一些极简的小练习——比如一个不用一根铁钉、全靠榫卯扣合的小盒,或者模仿师父的手法雕刻一片写意的树叶。他的手法还显稚嫩,但那份专注和小心翼翼试图“理解”而非“复制”的态度,让秦建国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一种不那么炫目、却可能更坚韧持久的生长。
春节前,陈默完成了第一阶段的田野报告初稿,准备带回学校与导师讨论。临走前,他将报告副本郑重地交给秦建国。“秦师傅,这只是我个人的初步观察和理解,肯定有很多不准确、不到位的地方。但它是一个开始。我希望它能成为一个镜子,或许能让您从另一个角度,看到‘北木’的价值,不仅仅是手艺的价值。”
秦建国接过那份装订整齐的报告,封面上是陈默手写的标题:《“听木”与“问土”:北木作坊的实践知识与地方根性》。很拗口,但秦建国觉得,这题目似乎抓住了点什么。
除夕夜,小院里只剩下秦建国、王娟、李强和李刚四人。少了宋志学咋咋呼呼张罗贴春联、放鞭炮的声音,院子里显得有些冷清。四人围坐吃年夜饭,电视里春晚的喧闹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也不知道志学在广州,咋样了。” 李刚忽然小声说了一句。
饭桌上安静了一瞬。李强喝了口酒,瓮声瓮气地说:“他那性子,到哪儿都饿不着,就看他那套‘观念’管不管饭了。”
王娟给秦建国夹了一筷子菜,轻声说:“前几天,我给志学发了个新年问候,他回了。说在一家艺术设计工作室做助理,忙,也累,但能看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他说……广州的木料和咱们这边完全不同,气候也影响工艺,他还在适应。”
秦建国“嗯”了一声,慢慢嚼着饭菜。广州,那是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地方。潮湿、炎热、充满商业与时尚的喧嚣,那里的木头,能有什么故事?志学在那里,用他那套追求“观念”和“语境”的法子,又能做出什么样的东西?他想不出,心里却始终悬着一丝挂念。
春节过后,积雪开始消融,滴滴答答的雪水从屋檐落下,敲打着院中的青石。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苏醒的潮湿气息。秦建国重新开始雕刻那块浪木。经过一个冬天的反复端详和少量试刀,那块扭曲木头的形态在他心中愈发清晰。他不再想着要把它做成什么“作品”,只是跟着木头的势,一点点剔除掉多余的部分,让那被江水千万次冲刷、又被泥沙掩埋后形成的、充满挣扎与力量的线条,逐渐从混沌中挣脱出来。
一天下午,阳光难得地带来些许暖意。秦建国正全神贯注于浪木底部一个关键的转折处,小院的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顾编辑,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兴奋的红光。
“秦师傅!好消息!” 顾编辑扬了扬手里的一个文件夹,“《根脉》入选了年度‘最美的书’设计评选,虽然不是大奖,但也是重要荣誉!另外,有几家关注传统文化和设计的媒体,看了书,对‘北木’非常感兴趣,想约深度访谈。还有,”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但难掩激动,“北京那边,有个很重要的国际文化交流展览的筹备组,正在遴选能代表中国当下‘活态’传统与创新思考的工艺案例,他们通过书找到了我,想邀请‘北木’参与!”
王娟闻声从里屋出来,李强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秦建国缓缓放下刻刀,用布擦了擦手。
“展览?” 秦建国问,“要去北京?展什么?”
“初步意向,是希望您能提供一件或一组既能体现‘北木’核心精神,又具备当代思考和展示性的作品。” 顾编辑说,“他们特别提到了书里写到的《痕·迹》和《城·忆》系列,觉得那种将个人记忆、城市历史与工艺结合的方式很有启发性。但也暗示,如果能有一件更新的、更能体现近期思考的作品,会更好。”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秦建国工作台上那块尚未完成的浪木上。它粗犷、原始、充满自然的野性力量,与《城·忆》那种经过精心提炼的怀旧美感截然不同。
秦建国也看着那块木头。去北京,参加国际展览?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关老爷子当年最远可能也就去过省城。宋志学渴望的“国际语境”、“艺术讨论”,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先降临到这个他一度认为“守成”的小院里。
“这事……” 秦建国缓缓开口,“容我想想。也得看看,这东西,”他指了指浪木,“到时候,能不能‘活’出来。”
顾编辑表示理解,留下了更详细的展览资料和联系方式,说筹备期还有几个月,让秦建国不必立刻决定。
接下来的日子,一种新的、更加微妙的压力,悄然弥漫在小院。这压力不同于宋志学在时的理念冲突,它来自外部世界的认可与更高平台的召唤,也来自秦建国内心对“拿出什么”去代表“北木”的审慎。
他雕刻浪木的节奏,似乎更慢了。有时,他会停下来,长久地凝视那块越来越显现出惊涛拍岸般动势的木头,手指抚过那些粗粝与光滑并存的表面,仿佛在倾听它最后的秘密。他知道,这件东西,一旦完成,将不再是江边一块无名的漂流木,也不仅仅是一件倾注心血的私人物品。它将被贴上“北木”的标签,置于聚光灯下,接受来自完全不同世界的目光的审视和解读。
四月初,陈默带着导师的反馈回来了。他的报告得到了高度评价,导师林教授甚至提议,将“北木”作为长期研究基地,未来可能组织小型学术考察或工作坊。同时,陈默也带回了一些南方艺术圈的动态信息,其中偶然提到了宋志学的名字,说他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群展中展出过一个混合媒材装置,评价似乎有些争议,有人说“想法大胆但工艺粗糙”,也有人认为“展现了新生代的冲击力”。
秦建国听了,没说什么。晚上,他独自在茶室坐了很久。墙上,关老爷子留下的那些简单而饱含韵味的工具,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光。他想起师父的话:“手艺人有手艺人的江山。” 这江山,是手中的活计,是脚下的土地,是心里的规矩。如今,这江山的边界,似乎正被外力推着,向外拓展。
他走到工作台边,再次凝视那块浪木。在即将收尾的阶段,它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生命力,仿佛凝固的巨浪,又像挣扎向上的古老根系。它不优雅,不怀旧,甚至有些“不驯”。但它真实,有力量,是从这片土地上的江河中诞生,经由他的手,重新被唤醒的“存在”。
秦建国心中渐渐明晰。去北京,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也不是为了迎合什么“当代思考”。而是将“北木”的“此刻”——经历了分离、沉淀、内省与新的对话之后的“此刻”——凝结在这块浪木之中,带出去,让外界看看,在“传统”与“创新”的喧嚣话语之外,在东北春城这个安静的小院里,依然有一种生长,是贴着地面,听着木头和土地的心跳,缓慢而坚定地进行的。
他拿起刻刀,在浪木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刻下了一个小小的、简化到极致的“木之脉”图形,与木材本身的纹理几乎融为一体。这不是签名,更像是一个安放其间的、沉默的魂魄。
春风吹过小院,老榆树遒劲的枝头,爆出了星星点点的嫩绿芽苞。冬天蛰伏的土地下,根脉正在无声地蔓延,汲取养分,准备支撑新一轮的、无论去向何方的生长。
秦建国知道,当这块浪木最终完成,离开小院,驶向北京那个未知的广阔舞台时,它所带走的,将不仅仅是“北木”的技艺或理念,而是一段完整的、关于根脉、分离、沉淀与重新出发的冬春故事。故事还在继续,在这院子里,也在远方。而他要做的,只是听清手中木头的语言,然后,诚实地下每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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