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吹过北木小院,带着松花江岸特有的、混合了湿润泥土与植物萌发的气息。秦建国完成了那件浪木作品,他没有给它起一个玄妙的标题,只是在工作日志上记下:“辛未年春,以松花江浪木制,顺其势,导其力,存其魄。”
作品静静立在院角,黝黑的肌理在日光下流转着沉郁的光泽,扭曲攀升的形态如挣脱如拥抱,沉默中蕴着雷声。王娟用陈默带来的专业相机,从不同角度为它拍摄了详尽的照片,光线在她的调整下,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每一个惊心动魄的转折与深邃的阴影。这些照片,连同她精心撰写的作品说明、创作过程简述以及“北木”理念的阐释,一并寄往了北京。
展览的正式邀请函在一个月后抵达。除了场地、时间、运输等具体事宜,附有一份策展团队的初步构想,希望秦建国能提供一段简短的视频,记录日常工作的某个片段,“让观众感受到‘手’与‘物’之间那种活的联系”。这要求让秦建国有些为难。他不习惯面对镜头,觉得干活就是干活,拍了反而别扭。
最后是李刚解了围。这个平日沉默的少年,竟对陈默那台旧相机表现出不小的兴趣,私下请教了不少操作技巧。他鼓起勇气对秦建国说:“师父,我来试试行不?我不说话,就远远地拍,拍您干活的手,拍木屑飞起来的样子,拍院子里的光移过去……就像陈默哥平时看咱们那样。” 秦建国看着李刚眼中难得的、带着点恳求的亮光,点了点头。
于是,在几个清晨与黄昏,李刚举着相机,像一个沉默的猎手,捕捉着这个小院里最寻常又最核心的瞬间:秦建国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抚过木料纹理;刻刀尖端没入木质时纤维细微的断裂与顺从;刨花卷曲着从刨口涌出,在阳光里如金屑般洒落;甚至是一滴汗水,从秦建国专注的额头滑下,滴在未完成的木面上,慢慢洇开……没有解说,没有音乐,只有自然的环境音——工具的摩擦声、远处的鸟鸣、风吹过老榆树的沙沙响。
这些粗糙却无比真实的片段,被王娟简单剪辑后发了过去。不久,策展团队回馈:这正是他们想要的,“充满了‘在地’的呼吸感”。
就在为赴京做准备,忙中有序的当口,宋志学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边跟着一位穿着时尚、谈吐敏捷的年轻女士,姓苏,是他在广州合作的那家设计工作室的合伙人之一。宋志学自己也变了样,剪了利落的短发,穿着质地考究的棉麻衬衫,眼睛里依旧有光,但那光里少了些当初不顾一切的灼热,多了些经过打磨的锐利和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迫切。
他的归来,像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头,瞬间激起了涟漪。
“师父!娟姐!强哥!刚子!” 宋志学声音响亮,挨个招呼,试图用熟悉的热情唤起旧日氛围。他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给秦建国的是一套精美的日本手作木工凿,给王娟的是一条设计感十足的丝巾,给李强的是一瓶包装洋气的洋酒,给李刚的则是最新款的随身听。礼物很周到,却带着一种明显的“外部”气息,与院子里弥漫的木头和清漆味道有些格格不入。
寒暄过后,宋志学迫不及待地谈起他在广州的见闻:与国际艺术家合作的项目,参加的艺术市集,接触到的画廊和收藏家,还有那边对“观念”、“跨界”、“可持续设计”的热烈讨论。他语言流畅,充满自信,甚至偶尔夹杂几个英文词汇。
“……所以,师父,这次回来,一是看看大家,二也是有个重要的合作意向想跟您和院里商量。” 宋志学终于切入正题,看了一眼旁边的苏女士。苏女士微笑着接过话头,递上名片和一份装帧精美的企划书。
“秦师傅,您好。久仰‘北木’大名。我们‘溯光’工作室,一直致力于探索中国传统工艺的当代转化。志学加入后,我们深感‘北木’所代表的这种深植于地域和材料的工艺哲学,具有巨大的潜力。我们希望能够与‘北木’建立深度合作,共同开发一个高端设计师品牌产品线。”
她语速平缓,条理清晰:“初步构想是,由‘北木’提供核心工艺制作,由我们工作室进行前端的当代化设计和后期的品牌运营、市场推广。我们可以将‘木之脉’等核心元素,进行更符合都市审美和现代生活方式的再设计,应用到家具、家居饰品、乃至艺术装置领域。目标客户是都市高净值人群和对设计有要求的收藏者。利润分成我们可以详谈。”
秦建国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工作台边缘一块经年累月形成的光滑凹痕。王娟快速浏览着企划书,里面有很多漂亮的渲染图,将“木之脉”的线条简化、变形,应用到极简主义的边桌、吊灯、甚至金属与木结合的壁饰上,看起来确实时尚、精致,与《根脉》书里那些带着泥土和记忆痕迹的作品,仿佛来自两个世界。
李强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李刚则好奇地瞥着那些设计图,又看看师父。
“志学,” 秦建国终于开口,声音不高,“这是你的主意?”
宋志学挺直了背脊:“师父,我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北木’的手艺绝对顶尖,但酒香也怕巷子深。我们需要更专业的设计和商业运作,才能走得更远,影响更多人。您看,北京那个展览,不也是希望传统工艺能走向更广阔的舞台吗?我们这是主动出击,把‘北木’的价值,用市场能接受的方式实现出来!”
“实现价值?” 李强终于忍不住,闷声道,“是把咱们的东西,掰碎了,按别人的模子,做成能卖高价的玩意儿吧?那些图好看是好看,可哪还有咱们院里的‘味儿’?木头怕都不知道自己被做成啥了!”
苏女士笑容不变:“这位师傅,您的顾虑我们理解。传统与创新永远需要平衡。我们并非要取代‘北木’原有的创作,而是开辟一条新的产品线,让古老的手艺以新的形态服务当代生活,这本身也是一种传承和发展。”
“发展?” 李强哼了一声,没再说话,但脸上的不认同显而易见。
秦建国抬起手,止住了可能升级的争论。他看着宋志学,看着这个自己曾经最寄予厚望、又曾因理念不同而放他高飞的徒弟。志学的眼中,有野心,有对成功的渴望,有将他所见的新世界与旧根基连接起来的构想,或许,也有一份想要向师父和院里证明自己道路正确的迫切。
“志学,” 秦建国缓缓说,每个字都像在掂量,“你能想着院里,有好事情愿意回来商量,师父心里……是暖的。”
宋志学眼睛一亮。
“但是,” 秦建国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那份精美的企划书,“‘北木’这小院,从关老爷子手里传下来,到如今,靠的不是‘设计’,不是‘品牌’,甚至不全靠‘手艺’。靠的是一份对木头的本分,是对来龙去脉的敬重,是活儿里透着的那点‘真’心意。你拿来的这些图,巧,妙,好看,可它们要的,是‘北木’的手,去做别个脑子里想好的‘形’。这形再好,若没了咱们院里这份‘心’做底子,做出来,也就是件高级商品,不是‘北木’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咱们要去北京参展的那件浪木,你知道是怎么来的?是我在江边,看它被大水冲上来,看它的纹,听它的势,跟着它本身的劲儿,一点点‘请’出来的。它不是什么‘设计’,它就是它自己,碰巧,经过了我的手。你们这合作……是要我的手,去当别人‘设计’的笔。这笔,师父我,不会拿。”
院子里一片寂静。苏女士的笑容有些僵住,她大概没料到,在明确的商业前景面前,这位老师傅的拒绝如此根本,甚至带着某种她难以理解的“迂阔”。
宋志学的脸白了又红,急切道:“师父!这不是当笔!这是合作,是赋能!是为了让‘北木’不被时代淘汰!您难道就甘心一直守在这个小院里,等着别人偶然发现?北京展览是个机会,可展览之后呢?热度过去了呢?我们需要可持续的模式!”
“志学,” 王娟轻声开口,试图缓和气氛,“师父的意思,不是拒绝发展,而是‘北木’的发展,可能……有自己的节奏和逻辑。北京展览,我们去展示我们‘现在’的样子,而不是变成一个设计师品牌的生产车间。这合作模式,确实和院里的根本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宋志学激动起来,“娟姐,你也在学商业管理,你难道看不出这是多好的机会?还是说,你们觉得我离开久了,我的想法就不配再和‘北木’有关了?”
这话有些重了。李强“噌”地站起来,被秦建国一个眼神按了回去。
“你的想法,一直都有。” 秦建国看着宋志学,目光复杂,“你当初走,就是想找能让你想法落地的地方。现在你找到了合作方,有了新路,师父为你高兴。可你不能硬拉着‘北木’,也走上你那辆快车。车太快,风景看不清,根也扎不牢。”
他站起身,走到院中那件沉默的浪木旁,手掌覆上其粗粝的表面:“‘北木’的车,可能慢,可能旧,但它认得路,知道要去哪儿。你的车新,快,能去很多新鲜地方。这都好。但志学,别想着非要把俩车绑一块儿跑。绑一块儿,不是你的车慢了,就是我的车散了架。”
夏日的风吹过,老榆树的叶子哗哗作响,仿佛在附和。
宋志学怔怔地站着,看着师父佝偻却异常坚定的背影,看着那件仿佛凝聚了江水魂魄、与这小院气息浑然一体的浪木,又看看手中那份精心准备的、代表着另一种可能性和“成功”路径的企划书。他胸腔里翻腾着失落、不解,甚至有一丝被拒绝的恼怒,但更深的地方,某种离开前就存在的、关于“根”的牵扯,在此刻变得清晰而疼痛。
苏女士看出了合作无望,礼貌而略带遗憾地告辞。宋志学没有立刻离开。他在小院里又待了两天,像从前一样早起,扫地,整理工具,甚至帮着李刚打了打下手。他不再提合作的事,只是沉默地看,沉默地做。他看到了李刚拍摄的那些质朴动人的视频片段,看到了王娟为北京展览整理的、透着学术严谨又饱含情感的文档,也看到了李强手下那些日益精湛、毫无取巧却充满力量的榫卯部件。
临走前夜,月光如水。宋志学来到秦建国的茶室。师徒俩对坐,良久无言。
“师父,” 宋志学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我是不是……真的走得太远了?”
秦建国给他倒了杯茶,推过去:“远不远,不在道里,在心里。你觉得那广州的路,走得踏实,走得亮堂,就不远。要是走着走着,心里空了,慌了,那就该想想,是不是脚底下踩的,不是自己的土了。”
宋志学捧着温热的茶杯,低头看着茶汤里晃动的月影。“我只是……想让‘北木’更好,想证明,咱们的手艺,也能换一种活法,活得……更风光。”
“风光有风光的价码。” 秦建国慢慢说,“院里这些东西,风光不起来,也从来没想过要那份风光。它们就是老老实实,把自己该有的样子活出来。就像那浪木,在江底泥沙里埋着,不风光,可它那股子挣着要出来的劲儿,就是它的‘活法’。被人捞起来,摆在亮堂地方,是它的造化,可它的魂,还是江水里泡出来的那股劲儿。”
他看向宋志学:“你的造化,你的劲儿,在广州。别硬往院里掰。院里有院里的劲,你有你的劲。各使各的劲,都在世上活出个样来,就好。”
宋志学鼻子一酸,重重点了点头。
第二天,宋志学再次离开了小院,背影依旧挺拔,却似乎少了些去时的决绝,多了些复杂的沉淀。
秦建国站在门口,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他知道,这次分别,或许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各奔前程”。志学有他的江湖要闯,而“北木”,也有它必须独自面对的道路——包括即将到来的北京之旅,以及展览之后,那更长久的、关于“根脉”如何在新时代的土壤里,继续向下生长、向上面对的日常。
夏更深了,蝉鸣如潮。秦建国回到工作台前,拿起一块普通的木料,准备为北京展览再做几个衬垫用的传统榫卯小样。刻刀落下,手感沉稳。院子里的根脉,在经历过又一次风雨和选择的洗礼后,依然深扎于这片熟悉的土地,静静积蓄着力量,等待下一次未知的萌发。而那延伸向远方的枝条,无论是否还会交会,都已然是这棵大树生命故事的一部分。
喜欢重生秦建国请大家收藏:(m.suimengsw.com)重生秦建国随梦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