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学离开后的北木小院,像一池被风拂乱了又复归平静的水。那池水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底下却沉淀了一层更细密、更复杂的沙砾。空气里不再有那些关于“观念”与“边界”的激烈争辩,刨花与木屑的气息似乎也更加纯粹,但这份纯粹里,掺杂着一丝难以言明的、属于“空缺”的寂寥。
秦建国的话更少了。他常常在工作台前一坐就是半天,手里的刻刀或刨子缓慢地移动,眼神却时常飘向院子角落里宋志学曾经最爱鼓捣那些“出格”设计的位置。那位置现在空着,李刚悄悄把自己的工具挪过去了一些,似乎想用实在的占据来填补那份突兀的空旷。秦建国看在眼里,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牵扯了一下。他意识到,宋志学带走的,不仅仅是那些天马行空的草图,还有一种属于年轻人的、不管不顾的锐气和可能性。这种锐气曾让他感到不安甚至抵触,但真正消失后,小院的空气里,仿佛也少了些能刺激生长的“氧”。
王娟变得更加忙碌,也更加沉静。她妥善处理了宋志学离开后的一些后续事务,将他未尽的工作细致地归档,甚至将他的部分设计草图(那些相对“落地”的)小心收好,贴上标签。她看得出师父的落寞,也明白李强那近乎赌气般埋头苦干背后的某种维护。她尝试着在晚饭时找些话题,说说书的新反馈,或者某个来访客户对传统榫卯表现出的新奇与赞叹。秦建国通常会“嗯”一声,点点头,然后说一句:“你处理就好。” 李强则扒拉着饭,闷声道:“还是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靠得住。”
变化在一个微凉的秋日午后悄然来临。一位不速之客敲响了小院的门。来人五十多岁,衣着朴素却极有质感,戴着眼镜,气质儒雅,自称姓林,是从南方某美术学院工艺美术系来的教授。他手里拿着那本《根脉:北木十年》。
“秦师傅,冒昧打扰。”林教授的声音温和,带着学者特有的审慎,“拜读了大作,深受触动。尤其是其中关于‘木之脉’与地方记忆的阐释,还有那些充满生命感的旧物再造案例。我这次来,是想亲眼看看,也是在为一个研究课题寻找可能的合作者。”
秦建国有些意外,也有些戒备。宋志学走后,他对于外界的、尤其是带着“学术”或“艺术”标签的关注,产生了一种下意识的疏离。他礼貌地将林教授请进茶室,王娟利落地泡上茶。
林教授没有急于谈论合作,而是先细细观看了茶室里的每一件器物,目光在那张巨大的白山黑水茶台上停留了许久。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木纹的起伏,如同阅读盲文。
“真好,”他感叹,“这不是‘做’出来的美,是‘养’出来的,是时间、手艺和心念共同沉淀的。秦师傅,您的作品里,有一种非常珍贵的‘物性伦理’——您尊重材料本身的来历、记忆和局限,让它们在新的形态中延续而非断裂其生命。这在当代设计过于强调‘人’的意志与观念的语境下,尤为难得。”
这番话,与宋志学曾经热衷的“观念表达”、“突破边界”截然不同,却微妙地触动了秦建国。他感到对方并非在用一个炫目的理论框架来套用或拔高他的工作,而是在尝试理解和抵达他工作的内核。
“林教授过誉了,”秦建国声音平和,“我们就是个手艺作坊,按老法子,做点实在东西。”
“法子是老,心却不‘老’。”林教授微笑道,“书中提到,您和您的徒弟们,一直在尝试用这些‘老法子’去承载新的内容,比如城市记忆,比如个人情感的痕迹。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具当代性的转化。我今天来,是想探讨一种更深度的合作可能。”
他拿出了一份简单的计划书。原来,他所在的学院,正在筹备一个名为“在地的灵光:传统工艺与当代社区重建”的长期研究与实践项目。他们不满足于将传统工艺作为符号抽取,而是希望寻找像“北木”这样深植于具体地域土壤的作坊,进行“陪伴式”的记录、研究与有限度的共同创作。他们派出的不是指手画脚的设计师,而是愿意长时间蹲点、学习、记录,并尝试从学术角度梳理其内在逻辑与当代价值的研究生。同时,学院微薄的经费可以支持一些材料成本和记录工作,也可能为“北木”打开一个不同于一般商业客户或艺术圈的、更具思辨性的展示窗口。
“我们不要您改变什么,”林教授强调,“我们只是希望搭建一座桥,让像‘北木’这样沉静而深厚的工作,能被另一种语言(学术的、理论的)更清晰地‘翻译’和传达,或许也能反过来,为您提供一些外部的观察视角,刺激新的思考。比如,”他斟酌着词句,“如何应对像您那位离开的徒弟所代表的那种创新冲动与传统根基之间的张力,这本身就是我们研究非常关注的现实课题。”
秦建国沉默了。他端起茶杯,慢慢啜饮。王娟在一旁,心跳微微加速。她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契机,一种不同于宋志学那种决绝“出走”的、与更广阔世界连接的方式。它看起来更温和,更尊重“北木”的主体性。
“这事,我得想想。”秦建国最终说,“院子小,怕耽误了您的学生。再说,我们干活,就是干活,没啥好‘研究’的。”
林教授表示理解,留下了联系方式和他撰写的一篇关于传统工匠“默会知识”的论文复印件,便告辞了。
那晚,秦建国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休息。他在灯下,翻开了那篇论文。里面有些术语很陌生,但核心的意思,他看懂了。文章谈论的是那些无法完全用语言表述、蕴含在工匠身体动作、直觉判断和材料感受中的知识。秦建国看着,忽然觉得,自己这大半辈子在木头里摸爬滚打积攒下的那些“感觉”,那些“火候”,那些“分寸”,原来在别人眼里,是一门深奥的“学问”。这种感觉很奇怪,有些陌生,又隐约有一丝被理解的慰藉。
几天后,秦建国把王娟和李强叫到跟前。
“林教授说的那事,”他缓缓开口,“我想了想,可以试试。不过,有几条:第一,来的学生,得真能吃苦,能蹲得住,不是来走马观花指指点点的。第二,他们记录、研究,我们欢迎,但干活的时候,不能打扰,得按院里的规矩来。第三,所有关于‘北木’的东西,怎么用,怎么说,得先问过我们,不能乱写。”
王娟点点头:“师父,这些我可以提前和林教授沟通清楚,形成简单的约定。”
李强皱了皱眉:“师父,又来些外人……能行吗?别又像志学那样……”
“不是志学那样。”秦建国打断他,目光沉稳,“他们是来‘看’、来‘学’的,不是来‘改’咱们的。让他们看明白了,说不定……也能帮咱们自己,看清楚自己。”
他这话,像是说给李强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秋深了,第一场霜悄然降临。小院里的老榆树叶子快掉光了,枝干在清澈冷冽的空气中显得格外遒劲。秦建国站在树下,仰头看着那些伸向天空的枝杈。宋志学是其中一根奋力向外、渴望触摸更远天空的枝条,如今它脱离了,带着自己的生机去寻找土壤。而剩下的主干和枝条,依然在这里,需要面对风雪,也需要迎接可能的新芽。
林教授介绍的第一个研究生,是个文静瘦削的男生,叫陈默,人如其名,话不多,带着厚厚的笔记本和一台旧相机。他住进了小院闲置的厢房,每天早早起来,先帮忙打扫院子,然后就在不妨碍干活的地方安静地看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几笔,或用相机拍下一些光线落在木纹上的细节。他学着辨认不同的木料,帮李刚整理工具,跟着王娟学习记录订单。他看秦建国干活时,眼神专注而充满敬意,那敬意不是对“大师”的崇拜,更像是一个探索者在观察一种古老而精妙的生态系统。
起初,秦建国他们有些拘谨,但陈默的沉静和谦逊逐渐化解了隔阂。他会问一些很具体的问题:“秦师傅,您选这块料做榫头,是因为它的纹理方向更抗压吗?”或者:“您打磨到这个程度就停了,是觉得再光滑反而会失去木头的呼吸感吗?”这些问题,问到了手艺的关节处,让秦建国不得不停下思考,然后给出一些他平时可能不会特意去归纳的解释。在这个过程中,秦建国发现自己对自己所做之事,有了更清晰的意识。
陈默的笔记本里,不仅记下了工艺流程、工具名称,还画下了秦建国手的特写,李强发力时手臂的肌肉线条,王娟整理资料时严谨的侧影,甚至院子里光影移动的轨迹。他拍下的照片,黑白为主,聚焦于木头的肌理、工具的磨损、工作台上堆积的刨花。这些图像,剥离了色彩,反而凸显了质感、力量和时间的痕迹。
偶尔,陈默也会和秦建国聊起他读过的书,关于现象学里的“身体知觉”,关于物派艺术对材料本身的强调,也谨慎地提到宋志学可能感兴趣的某些当代艺术家的尝试。他会比较分析:“秦师傅,其实您对材料‘物性’的极致尊重,和某些当代艺术思潮有暗合之处,只是路径完全不同。他们是观念先行,寻找材料去匹配;您是材料先行,让形式从材料中生长出来。”
这种对话,不再具有宋志学那种灼热的对抗性,而是一种平和的参照与映照。秦建国听着,不置可否,但心里某些固结的块垒,似乎在慢慢松动。他开始意识到,“北木”的路,或许并非只有“守成”一途,也未必非要走向宋志学所追逐的那个“炫目”的世界。在这两者之间,可能还存在一些未被充分言说的、坚实的、值得深入挖掘的广阔地带。
王娟与陈默的交流则更为高效。她向他介绍“北木”这些年的客户类型、作品流向、面临的日常挑战。陈默则从学术角度,帮她梳理“北木”作为一种微型文化生产单元的特点,甚至一起探讨如何更有效地进行知识管理和品牌叙事。王娟觉得,眼前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吹进来的风,带着理性的凉意,却也让她对肩上的担子有了更结构化的认识。
李强起初对陈默保持着距离,但看到这个文弱书生竟然能扛动不算轻的木料,手上磨出了水泡也不吭声,慢慢也就没那么抵触了。一次,李强在做一个复杂的粽角榫遇到难点,陈默在旁边默默看了很久,忽然指着榫卯结合处一个极细微的角度说:“强哥,是不是这里预留的收缩余量,和这块木料的油性程度有点不匹配?我查过资料,这种木料干燥后的收缩率有点特殊。” 李强一愣,仔细检查,果然发现了问题所在。他惊讶地看了陈默一眼,嘟囔了一句:“书读得多,也有点用。” 关系自此破冰。
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小院,清冷而明亮。秦建国坐在工作台前,手里拿着刻刀,面对一块从江边新寻来的、形状嶙峋的浪木。他端详了很久,那块木头黝黑扭曲,仿佛凝聚了江水所有的挣扎与力量。
宋志学想要“消逝与重构”,想要用观念去质问存在。而此刻,秦建国看着这块浪木,他感到的不是抽象的哲学,而是具体的生命记忆——洪水狂暴的力量,时光耐心的磨蚀,木头自身的坚韧与沉默。他想做的,不是赋予它一个外来的“观念”,而是小心地“剥开”它,让那些被江水与岁月封存的纹路、伤痕、力量感,自己显现出来。
他下刀了。刀锋沿着木头的肌理游走,不再是塑造一个明确的形象,更像是一种引导和揭示。陈默在不远处,轻轻按下了相机的快门,记录下老工匠凝神如佛、与手中顽木浑然一体的瞬间。
刻刀与木摩擦的声音,沙沙地响着,像春蚕食叶,又像细雨润土。这声音不再被任何关于未来的激烈争论所干扰,它沉静、笃定,深深扎进木头的纤维里,也扎进小院脚下这片沉默的土地中。
秦建国知道,宋志学在远方,正用他的方式寻找答案。而他,在这里,正用他的方式,回答着木头、岁月,以及这片土地,在新的季节里,向他提出的问题。答案不在别处,就在这一刀一刀,与木头的对话里。北木的根脉,在经历过分离的阵痛后,似乎正以一种更沉潜、更内省的方式,向着土壤深处,也向着未被言明的可能,悄然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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