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又低下了头,小手在陈大勇的大手里不安地蜷缩了一下。
她没有吱声,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飞快地瞟向旁边的大贵和秀姑。
那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求助。
大贵和秀姑立刻明白了。
大贵连忙开口,声音还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香儿,叫啊!叫爹!那是你亲爹!”
秀姑也红着眼眶,带着哭腔催促:“香儿,听话,快叫爹!叫一声爹!”
在大贵和秀姑的催促下,二妹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埋进了小胸脯里。
小嘴紧紧抿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内心挣扎。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绞着陈大勇送她的那根五彩斗绳,终究还是没能发出那个简单的音节。
陈大勇眼中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一点点黯淡下去。
巨大的失落和心碎感瞬间攫住了他。
那点刚刚燃起的、微不足道的暖意,被冷水浇透。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松开了握住女儿的手。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
最后,他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一眼秀姑,那眼神里有告别,有嘱托,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然后,他猛地转身,不再有丝毫停留,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大步走出了木屋,走向门口等待的石午阳等人。
背影在晨光中显得异常挺拔,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石午阳看着陈大勇出来,正要开口招呼出发。
就在这时——
“爹——!”
一声清脆、带着哭腔、却又无比清晰的呼喊,猛地从木屋门口炸响!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
只见二妹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时冲到了门口,双手紧紧扒着粗糙的门框,半个身子探了出来。
她的小脸涨得通红,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正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陈大勇那即将融入晨光的背影,大声地、清晰地喊了出来!
那一声“爹”,穿透了清晨微凉的空气,也穿透了陈大勇那层看似坚硬的铠甲!
陈大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
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两颗滚烫的、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他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眶里夺眶而出,顺着他黝黑刚毅的脸颊,无声地滑落,砸在脚下冰冷的泥地上,洇开两小片深色的印记。
他没有擦,只是那样定定地看着门口那个扶着门框、喊了他一声“爹”的小小身影。
晨风吹动他破旧的衣角,也吹动了他心底最深处那根柔软的弦。
这一声迟来的呼唤,饱含着多少复杂的情绪?
是告别?是原谅?还是血脉深处无法割舍的羁绊?
……
武冈州衙的后堂,门窗紧闭,光线有些昏暗。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和墨汁的味道,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
武冈镇守总兵杨武穿着半旧的官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硬木椅的扶手。
他对面坐着风尘仆仆的石午阳,脸上还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鹰。
这杨武不是大西军体系的人,算是忠于永历朝廷的,目前形势下,石午阳只能来找他。
石午阳刚刚把憋在心头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孙可望极可能已决心降清,并且很可能已经派出几路心腹,秘密前往宝庆府与清军接洽!
“什么?!” 杨武像是屁股被针扎了似的,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半截,手中的青瓷茶杯一个没拿稳,“哐啷”一声脆响,滚热的茶水泼了他一手,溅湿了前襟!
他却浑然不觉烫,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盯着石午阳:“秦王……他……他真敢……?!”
话到嘴边,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猛地顿住,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等等……前两天……前两天确实有一队人马持令过境武冈!是……”
石午阳“噌”地站了起来,身体前倾,急声追问:“是谁?!”
杨武被石午阳这一逼问,更是心乱如麻,下意识地抹了一把溅到胡子上的茶水,声音带着点干涩:
“是……是大理寺卿(相当于现在的最高法院院子)杨惺先!护送的将领是郑国!他们……他们有秦……有孙可望签发的通行手令,说是奉旨公干……下面的兄弟……当时没、没想那么多,他们又打着国主旗号,就按规矩放行了……”
杨武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懊恼的自语。
石午阳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他真想上去踹上杨武几脚!
这杨武,守着如此紧要的关隘,竟这般糊涂!
但理智告诉他,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
石午阳强压着火气,但声音很大,打断了杨武的辩解:“国主?!他孙可望还算个屁的国主!他都已经发兵去打李定国将军了!你在武冈,难道连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收到风吗?!”
石午阳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杨武的脸腾地一下涨成了猪肝色,一半是羞臊,一半是后怕。
这事他确实有所耳闻,但西南各方势力本就复杂,孙、李内斗在他看来更像是“家务事”。
他重重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带着哭腔叹道:“唉!石将军!这事我是知道个大概!可……可打死我也想不到,这孙……孙可望他……他竟然会去投靠鞑子啊?!这……这是要当千古罪人的啊!”
他此刻是真慌了神,感觉天都要塌了。
就在这时,堂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亲兵恭敬又带着点喘息的声音:“报——总兵大人!急信!”
杨武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道:“快!快拿进来!”
亲兵小跑进来,双手奉上一封带着汗渍和尘土的信件。
杨武几乎是抢了过去,手指有些哆嗦地撕开火漆,飞快地扫视着信上的内容。
看着看着,他那张愁云密布的脸上,竟如同拨云见日般,猛地绽开了惊喜的笑容!
“石将军!石将军!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啊!”
杨武激动得声音都拔高了几个调,他挥舞着手中的信纸,对着石午阳兴奋地说道:“是白文选!白将军的亲笔信!他正带着兵在后面追孙可望呢!信里说了,孙可望已经进了靖州地界!而且……”
杨武顿了顿,脸上露出轻蔑又得意的笑容,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白将军信中说,孙可望身边拢共不到五百骑!还多是些家眷仆从!哼,就凭这点人马,想过我武冈?简直是痴人说梦!”
然而,石午阳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
他的眉头反而锁得更紧了,眼神锐利地盯住杨武,沉声问道:“杨总兵!白将军在信里可说了,他追在后面,离孙可望还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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