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的每一次颠簸,都像是把骨头缝里的最后一点精气神也晃出去。
窗外的景色单调得令人眼皮发沉,连绵的、墨绿得发黑的山峦,间或掠过几栋灰扑扑的、辨不清年岁的矮房。
离开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像被连根拔起一株蔫巴的植物,丢进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壤。
爸妈脸上那种混合着歉疚与急于摆脱的疲惫神情,还在眼前晃。
“工作调动,不得已,你要懂事。”他们说这话时,眼神飘忽,没敢看我的眼睛。
懂事的代价,就是被放逐到这个连名字都透着股穷酸气的偏远城镇,还有眼前这所——我把录取通知书又展开看了一眼——“青峦私立专科学校”。
白纸黑字,印得清清楚楚,带着某种认命般的讽刺。
我的成绩单确实难看,但被塞进这里,更像是一种流放。
车子终于在一个灰扑扑、坑洼不平的小广场停下。
所谓的车站,就是个水泥平台加一个锈蚀了一半的站牌。
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轮子在碎石路上发出咯啦咯啦的哀鸣,一路问询,才找到那所学校。
围墙很高,刷着半新不旧的米色油漆,顶端围着铁丝网。
大门是铁艺的,镂空的花纹里缠着些不知名的藤蔓,叶子肥厚,绿得有些暗沉。
门卫是个干瘦的老头,眼皮耷拉着,只瞥了一眼通知书,就挥挥手让我进去,什么也没问。
校园比想象中大,也空旷,几栋方正的教学楼,墙面爬满了地锦,红褐色的叶子层层叠叠。
报到,领宿舍钥匙,被一个面无表情的学姐领着穿过曲折的楼道。
宿舍是四人间,我进去时,另外三个床位已经有人了。
一个正对着镜子卷头发,哼着走调的流行歌;一个戴着耳机埋头打游戏,键盘敲得噼啪响;靠窗那个,安静地坐在书桌前看书,听到动静,抬起头对我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没有多余的寒暄,城市里带来的那点人际交往的预期,在这里轻轻一碰就碎了。
我把行李箱塞进角落,坐在硬板床上,听着陌生的响动,看着窗外那片过于浓郁的绿,第一次清晰无比地意识到:我真的是一个人了。
第二天是开学典礼兼社团招新,礼堂里闹哄哄的,空气混浊。
校长在台上讲着什么“技能立身”、“特色教育”,声音通过劣质音响放大,带着刺耳的电流杂音。
我站在人群边缘,目光扫过那些五彩斑斓的社团招新海报和摊位。
音乐社的学长在嘶吼着排练,篮球社的社员把地板拍得砰砰响,动漫社的coser穿着夸张的衣服走来走去……热闹是他们的,我只觉得嘈杂,还有一丝格格不入的茫然。
就在我想挤出人群时,眼角余光瞥见礼堂侧门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只摆了一张简单的旧木桌,铺着素净的米白色桌布,上面整齐地放着几盆小型盆栽。
一个清瘦的男生坐在桌后,正低头看着一本书,对周围的喧嚣充耳不闻。
桌子旁边立着一块小小的手写牌子——“花草社”。
那几盆植物瞬间抓住了我,一盆是淡紫色的三叶草,但叶子边缘有一圈细细的金色脉络;一盆是多肉,形态像叠放的莲花,颜色却是罕见的蓝紫色,晶莹剔透;还有一盆开着小米粒似的白色花朵,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极其清冽冷幽的香。
它们的颜色太鲜亮了,鲜亮得……有些不真实,与这灰扑扑的礼堂、甚至与学校里那片过于沉郁的绿都格格不入。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
桌后的男生察觉到有人,抬起头。
他很白,是那种不太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五官清秀,眼神安静,甚至有些空茫,像是长久凝视着什么遥远的东西。
“有兴趣?”他开口,声音也轻轻的,像怕惊扰了桌上的植物。
“这些花……颜色很特别。”我指了指那盆蓝紫色的多肉。
“嗯,社里自己培育的。”他简单地说,没有多解释的意思,递过来一张登记表,“每周二、四下午活动,在旧教学楼三楼的温室。没有门槛,喜欢植物就行。”
表格很简单,只有姓名班级联系方式。
我拿起笔,犹豫了一下,最终我填下了自己的名字:萧梦。
“萧梦?欢迎。”他看了一眼,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又似乎没有,“我叫周暮沉,花草社的……算是负责人吧。后天下午,记得来。”
周三的课松散而乏味,老师们讲课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语速拖沓。
同学们大多意兴阑珊,玩手机、睡觉、小声聊天。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被高大树木切割成碎片的天空,心里空落落的。
周四下午,我找到旧教学楼,这是一栋红砖老楼,墙面爬满了更加茂密的藤蔓,叶子墨绿,几乎把窗户都遮去大半。
楼道里光线昏暗,空气中飘浮着灰尘的味道,还有一股更浓郁的、来自土壤和植物的气息。
三楼走廊尽头的门虚掩着,门牌上“植物培养室”的字迹已经模糊。
我推开门,暖湿的气息混杂着上百种植物味道扑面而来,并不难闻,但浓烈得让人瞬间有些恍惚。
这里比想象中大得多,像半个篮球场,高高的玻璃天顶蒙着灰尘和水渍,透下朦胧的天光。
目光所及,层层叠叠都是绿色,以及从绿色中迸发出的、令人瞠目的色彩。
嫣红、鹅黄、靛蓝、绛紫……许多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花卉,在架子上、角落里、甚至悬挂在空中,恣意生长、开放。
温室里已经有几个人了。
靠窗的长条木桌边,一个身材高挑、穿着浅绿色长裙的女生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株幼苗移植到陶盆里,动作娴熟优雅。
她闻声抬头,对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是新来的萧梦吧?周暮沉提过。我叫刘璃,大三园艺班的。”她气质沉静,像一株舒展的百合。
“刘璃学姐好。”我有些局促地点头。
“来来来,小学妹!”一个活泼的声音从一堆茂盛的龟背竹后面跳出来。
是个短发、脸上带着小雀斑的女生,眼睛圆溜溜的,很有神。
她手里拿着个小喷壶,“我叫高依依,大二的!总算来新人了,我们社可冷清了!”她性格和外貌一样,充满活力。
角落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材微胖的男生正蹲在地上,对着一个玻璃箱记录着什么,闻言只是推了推眼镜,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高依依轻声补充:“那是孙屿,生物工程班的,社里的‘技术顾问’。”
周暮沉站在温室最里面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那里摆放的植物不多,但看起来最为奇特。
有的叶片上有着复杂的银色纹路,有的茎秆扭曲成怪异的螺旋形。
他正在调整一个补光灯的角度,听到动静,转过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我:“自己随便看看,熟悉一下环境。今天主要是日常养护。”
活动内容确实平淡,刘璃耐心地教我辨认几种常见温室植物的习性,高依依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里的八卦,孙屿大部分时间沉默地侍弄他的玻璃箱——后来我才知道里面养着一些用于实验的昆虫和爬虫。
周暮沉话最少,只是安静地照料他那片特殊植物,偶尔出声纠正一下我们的操作。
但我很快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细节。
高依依给一盆叶片肥厚、开着猩红小花的植物浇水时,用的不是普通的水壶,而是一个深棕色的小陶罐。
倒出来的液体粘稠,颜色暗沉,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她脸上那活泼的笑容收敛了,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
孙屿从玻璃箱里取出几只死去的甲虫,用镊子仔细地碾碎,混合进一盆长满尖刺的仙人掌类植物的土壤里。
他的动作冷静、精确,像是在进行某种标准实验。
最让我心里一咯噔的是刘璃,她走到一盆叶片边缘泛着诡异金色的蕨类植物旁,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的银质盒子里,用指尖挑出一点点灰白色的粉末,极其轻柔地撒在植株根部。
那粉末细腻,不自觉地让我联想到了……骨灰——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周暮沉那片区域更是神秘,他用的“营养液”装在几个不透光的深色玻璃瓶里,每次只用滴管取极少几滴,滴入培养土时,我仿佛看到土壤表面极短暂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不祥的暗色流光。
是我的错觉吗?我想起招新时那几盆异常鲜艳的植物。
“学姐,你刚才加的是什么?”我终究没忍住,指着那盆金边蕨,小声问刘璃。
温室里突然安静了一下,连高依依都停下了话头。
刘璃擦拭手指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微笑如常,那笑容却好像隔了一层薄薄的雾:“哦,是一些特制的矿物粉和植物灰烬,补充微量元素的。这里的土壤和外面不太一样,有些品种需要非常特殊的养分才能保持状态。”
她的解释合情合理,语调柔和,眼神也坦然。
高依依凑过来,大大咧咧地补充:“是啊是啊,咱们社的宝贝可比外面那些娇气多了!不用点心,根本养不出那个样子。”她指了指不远处一盆流光溢彩的、像蝴蝶兰又不像的花,“看,那是我照顾的,漂亮吧?费老劲了!”
孙屿在眼镜片后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又低下头去记录数据。
周暮沉的声音从深处传来,平平淡淡,却让那股刚刚升起的异样感更清晰了些:“不同的生命,需要不同的馈赠。这里的植物,和我们常见的不太一样。它们更敏感,也更……挑剔。要养好它们,就得投其所好。”
这些话听起来正常,放在这个满是瑰丽到妖异的植物的温室里,却像水底潜藏的暗礁,让人不安。
接下来的几次社团活动,我一边学着基本的园艺操作,一边更加留意他们的“特别养护”。
我发现,高依依的深棕色陶罐不止一个,里面液体的颜色和气味似乎也有细微差别。
孙屿添加的“动物性养分”来源越来越杂,有一次我甚至瞥见他从一个小冷藏盒里取出一小块颜色可疑的、像是内脏的东西。
刘璃的银盒子似乎从不离身,每次添加的粉末量都极少,但目标植物总是那些形态最奇特、颜色最夺目的。
周暮沉几乎不参与我们的闲聊,只专注于他那片“特殊区域”。
我几次想凑近看看那些瓶子里的液体到底是什么,他总是恰好转身,或者用身体挡住我的视线。
有一次,我帮他递工具,手指不小心碰倒了桌上一本摊开的旧笔记本。
笔记本很厚,纸页泛黄,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夹杂着许多手绘的植物图样,那些图样诡异非常——有的植物根系盘绕成类似符咒的图案,有的花朵中心描绘着像是眼睛的纹路。
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周暮沉已经迅速而轻柔地合上了笔记本,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依旧平静,却让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仿佛刚才触及了什么不该看的禁忌。
刘璃似乎对一盆芍药格外上心,那芍药种在一个古朴的紫砂盆里,叶片肥绿,但迟迟没有开花。
刘璃看它的眼神,温柔中带着一种急切的期盼,甚至有些……焦灼。
她为它添“料”的次数也最频繁。
有一次活动结束时,人都快走光了,我忘了拿水杯折返,看见刘璃独自跪坐在那盆芍药前,双手合十,嘴唇微动,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我没有惊动她,悄悄退了出去,心里却充满了疑问。
青峦镇的夜晚来得早,也格外寂静,校园更是如此,尤其是旧教学楼附近,路灯稀疏,光线昏黄,被茂密的树木切割得支离破碎。
我开始做噩梦,梦里是无穷无尽的、色彩斑斓到令人头晕目眩的花朵,它们蠕动着,生长着,花瓣张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细小的牙齿,或是变成一张张模糊的人脸,空洞的眼睛望着我。
有时,会梦见刘璃跪在芍药前的背影,慢慢地,那背影融化在花丛中,分不清哪是花,哪是人……
渐渐地,我也习惯了学校的生活,白天的课程依然乏味,社团活动也似乎一切如常,但我变得有些神经质。
看到同学桌上普通的绿萝,会觉得它的绿色寡淡无力;走过校园花坛,那些寻常的月季、菊花,在眼里也失去了颜色。
我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地被任何异常的、过于鲜艳的色彩吸引,然后又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疏离花草社的成员。
高依依邀请我周末一起去镇上买新的花肥,我借口有事推脱了。
孙屿难得主动和我讨论一种新型光照对植物色素的影响,我心不在焉,答非所问。
只有刘璃,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
一次活动后,她特意走在我身边,柔声说:“萧梦,你最近好像精神不太好。是不是还不习惯这里的环境?慢慢来,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植物是有灵性的,你放松,它们也能感受到。”
她的关心很真诚,可“灵性”这个词,此刻听来却让我更加不安,我含糊地应着,匆匆告别。
我知道自己应该退出这个社团,它不对劲,这里的人,这里的植物,都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性。
可每当这个念头清晰起来,我又会想起推开温室门那一刻,看到的那片与世隔绝的、极致绚烂的色彩。
那是一种有毒的吸引力,混合着恐惧与一种病态的好奇。
想到如果我退出社团后,回到那间冰冷的宿舍,面对那些漠然的室友,我就犹豫了。
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终结于一个普通的周二下午。
我因为一点琐事耽搁,去温室比平时晚了半小时。
推开门的瞬间,就感到气氛异样——往常熟悉的、混合着各种植物气息的暖湿空气还在,但其中似乎掺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雨后泥土的腥甜,又比那更腻人一些。
高依依和孙屿都在,但两人都沉默地站在刘璃常待的那个窗边角落,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
“怎么了?”我走过去,心里突突直跳。
高依依转过身,脸色有点发白,圆眼睛里没了平日的活泼,满是惊疑不定。
她没说话,只是侧了侧身,我便看到了那盆紫砂芍药——它开花了。
不是普通芍药那种层叠柔美的花瓣,这朵花硕大无比,几乎有碗口大,颜色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有生命在流淌的深绯红,红得厚重,红得刺目。
花瓣的形态也极其奇特,重重叠叠,扭曲盘绕,构成了一个清晰的轮廓——
一张人脸的轮廓。
高挺的鼻梁,微张的嘴唇,甚至还有眼窝的凹陷。
那五官的线条,分明、栩栩如生。
整张“脸”凝固在怒放的花朵中央,像是在无声地呐喊,又像是在沉睡。
而我认出了那张脸——是刘璃。
虽然是由花瓣扭曲形成,但那眉眼,那嘴角细微的弧度,分明就是刘璃平时温婉含笑的模样。
只是此刻,这“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植物般的、冰冷的静默。
我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孙屿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朵花,声音干涩:“我测量了……形态参数,与刘璃学姐面部骨骼及软组织分布相似度……超过百分之七十。这不符合……任何已知的植物形态发生规律。”
“刘璃学姐……听说已经三天没回宿舍了。”高依依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强自压抑着,“电话也打不通。我问了她们班的人,都说没看见她。她……她最喜欢这盆芍药了,天天守着,还说一定要看到它开出最特别的花……”
我猛地想起,上次社团活动,刘璃好像就心不在焉,一直围着那芍药打转,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一些,那天她离开得最早。
“周暮沉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社长他……”高依依眼神闪烁了一下,“他说他去查点资料,关于……关于这种异常开花的。让我们先别声张。”
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植物们在这过分浓郁的、甜腥的空气里,无声地滋长。
“这……这不对,”过了许久,高依依终于崩溃了,声音带着哭腔,打破了寂静,“这不对!周暮沉得回来!他得告诉我们怎么回事!”
她想去碰那盆芍药,手指伸到一半,又触电般缩回,仿佛那花朵会咬人。
孙屿的眼镜片蒙上了一层白汽,他机械地用手背擦掉,嘴里喃喃念叨着不可能的数据和术语,可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那是一种认知被彻底颠覆后的恐惧,比他玻璃箱里任何奇形怪状的昆虫都要骇人。
我僵在原地,脑子里是刘璃跪在芍药前祈祷的剪影,是她银盒子里细腻的灰白粉末,是她温柔地说“植物是有灵性的”。
就在这时,温室深处那片属于周暮沉的特殊区域,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像是叶片摩擦,又像是纸张翻动。
我们三个同时扭头,那里光线更暗,层层叠叠的古怪植物像一片沉寂的、形态各异的影子。
“谁?”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没有回答,但那窸窣声停了。
“是社长吗?”高依依带着希冀和惊恐喊了一声。
依旧寂静。
孙屿突然指向地面,声音发紧:“看……脚印。”
湿漉漉的泥地上,靠近特殊区域边缘,有几个模糊的脚印。
不大,沾着暗色的泥,一路延伸向那片阴影的更深处,像是刚刚有人走进去。
“我们……我们过去看看!”高依依抬脚就要往里走。
“别去!”我下意识地抓住她的胳膊。
那片区域给我的感觉比这盆人脸芍药更糟。
孙屿也拉住了高依依的另一边,他脸色苍白:“等等……先别冲动。这事……这事太怪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报告学校?”
“谁会信?”高依依带着哭音反问。
“可刘璃学姐真的不见了!”孙屿坚持道,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时,温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不是周暮沉。
进来的是学生处的赵老师,一个总是板着脸、穿着古板套装的中年女人,身后跟着两个校保安。
赵老师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们,落在我们苍白的脸上,又移向温室里那些过于鲜艳的植物,眉头蹙紧。
“接到反映,说你们花草社最近活动有些异常,还有学生失联?”她的声音公事公办,带着审视,“谁是负责人?”
“是周暮沉社长,他……他暂时不在。”高依依抢先回答,声音还有点抖。
赵老师没理会,径直走向我们,自然也看到了窗边那盆无法忽视的芍药。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嘴唇哆嗦了一下,眼镜后的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那朵人脸花。
好半晌,她才像是找回自己的声音,极其干涩地命令:“这……这是什么鬼东西!这盆花,还有你们社团所有……所有不寻常的植物、材料,全部封存!这个温室,从现在起暂时关闭,未经允许不得进入!你们三个,跟我到办公室说明情况!”
两个保安也看到了那花,脸上露出骇然和嫌恶混杂的表情,但还是依言上前,粗暴地扯过旁边不知谁留下的罩布,试图盖住那盆芍药。
罩布落下时,我似乎看到那花瓣构成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是我的错觉,一定是……
在赵老师严厉甚至带着惊恐的逼问下,我们语无伦次地讲述了我们所知的刘璃失踪、芍药异常开花,含糊地提到了社团有些“特别的培育方法”,但隐瞒了“营养液”的具体成分。
赵老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我们说周暮沉可能知道更多时,她立刻让人去找周暮沉,却发现他也不在宿舍,电话同样不通。
“胡闹!简直是胡闹!”赵老师拍着桌子,气得发抖,“你们这是在搞什么歪门邪道!种植?我看是搞封建迷信!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显然把这一切归结为我们无知且出格的“社团实验”导致的意外和恐慌。
很快,学校层面介入,花草社被无限期暂停活动,温室贴上了封条。
那盆人脸芍药和其他几盆最怪异的植物被单独收走,据说送到了学校的生物实验室“检查”。
刘璃的失踪正式报了警,警方来调查了一圈,询问了我们和周暮沉的社会关系(周暮沉依然不见踪影),查看了温室,但面对那些奇花异草和我们的说辞,警察也显得困惑且怀疑。
调查暂时没有进展,只列为普通失踪案。
校园里流言四起,有人说花草社在研究巫术,用人血养花;有人说刘璃被变态社长周暮沉害了,做成了花肥;更离奇的说法是,旧教学楼的温室底下埋着东西,我们惊扰了它。
恐惧像霉菌一样在沉默的校园里悄悄蔓延,旧教学楼附近更是人迹罕至,连白天都显得阴森。
我和高依依、孙屿被要求随时配合调查,心理压力巨大。
我们私下见过几次,每次话题都绕不开刘璃、周暮沉和那些植物。
“你们说……刘璃学姐,真的变成那朵花了吗?”高依依红着眼睛,这个问题她问了不止一遍。
孙屿摇头,又点头,最后痛苦地抱住头:“我不知道……从科学上解释不通……可是我们亲眼看到的……还有社长那些笔记……”
“周暮沉的笔记!”我猛地想起,“那本笔记本!里面画的那些植物……会不会有线索?”
我们这才意识到,周暮沉失踪,他的东西或许还在温室,或者宿舍。
但温室封了,宿舍也被警方检查过,我们无从下手。
日子在压抑和恐慌中滑过几天,我以为事情会慢慢淡化,至少表面如此,直到那个雨夜。
雨下得很大,哗啦啦砸在窗户上,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另外三个室友不知道去哪了。
我心神不宁,早早躺下,却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那朵人脸芍药,还有周暮沉那片阴影重重的特殊区域。
突然,一阵急促的、被雨声掩盖得几乎听不见的敲门声响起,很轻,但很固执,一下,又一下。
“谁?”我坐起身,心提了起来。
门外没有回答,敲门声停了,但门缝底下,慢慢塞进来一样东西。
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边缘被雨水打湿了。
我头皮发麻,踌躇了好几秒,才赤脚下床,捡起那张纸。
纸质粗糙,是那种老式的信纸,上面用钢笔写着几行字,字迹凌乱而熟悉,是周暮沉的!
“萧梦,笔记本在旧楼西侧外墙,从下往上数第三块松动的红砖后面。小心,别被‘园丁’发现。看完烧掉。如果……如果我回不来,去镇子东头‘青隐斋’找秦婆婆,提我的名字。别信学校。”
我捏着信纸的手抖得厉害,反复看着周暮沉的字。
我想我需要去看那本笔记本,那可能是唯一的线索。
雨势稍小,我裹紧外套,像鬼魅一样溜出宿舍楼,潜入深夜的校园。
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一切都模糊不清。
旧教学楼沉默地趴在黑暗中,唯有被封的温室那一排窗户,黑洞洞的,格外瘆人。
我绕到西侧外墙,这里藤蔓更加茂密,在雨水冲刷下泛着湿漉漉的暗绿。
我摸索着,很快找到了那块松动的红砖。
用力抠开砖块,后面果然藏着一个用防水油布包裹的方方正正的东西——是那本厚厚的旧笔记本。
我把它塞进怀里,不敢停留,跌跌撞撞跑回宿舍,反锁上门,拉紧窗帘,才在台灯下颤抖着打开油布包。
笔记本比上次惊鸿一瞥时更加触目惊心。
前面部分确实是植物观察记录,但很快,内容变了。
手绘的图案越来越诡异,除了像符咒的根系、眼睛般的花心,还出现了完整的、人体与植物融合的恐怖草图,旁边标注着难以理解的符号和计量。
文字记录也变得晦涩,充满了“灵质交换”、“土壤的记忆”、“血肉献祭以促花开”之类的词句。
其中几页,详细记录了用不同“祭品”(血、特定动物器官、骨灰)培育对应植物的“实验”和“效果”,笔迹冷静得可怕。
翻到后面,我看到了刘璃的名字。
“三月廿七,戊时,刘璃自愿以先祖骨灰为引,滋养‘绛宫芍药’,求其色艳无双,形神俱备。誓言:花成之日,形神相寄。风险未知,然其志甚坚。”
继续往后翻,是关于“园丁”的零星记载,语焉不详,似乎是一个更上位的、监督或索取的角色。
笔记本最后一页,用加重的笔迹写着:
“彼之园圃,需我辈以精魄浇灌。所得奇卉,皆为贡品。逃脱无门,唯代代相传。秦氏或知破解之法?然其亦受制。慎之!慎之!”
看到这,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
这不是简单的社团胡闹行为,这是一个……仪式?我们所有人,包括周暮沉,都可能是这个仪式里的“肥料”?
笔记本里还夹着一片干枯的、形状奇特的叶子,叶脉是暗金色的,像某种电路图。
就在这时,宿舍的灯,啪地一声,灭了。
不是停电,因为走廊的声控灯还能亮,只有我的宿舍。
一片死寂中,我闻到一股极其细微的、甜腻的香气,从门缝底下钻进来。
那味道……很像温室的空气,但更浓,更沉,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败的甜。
我僵在椅子上,一动不敢动。
门把手,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但我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是指甲轻轻刮擦门板的声音,“嗤啦……嗤啦……”,不紧不慢,像是逗弄,又像是试探。
“谁……”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刮擦声停了,一片寂静。
几秒钟后,一个低沉、沙哑,完全不似人声的语调,贴着门板响起,模糊得像是隔着很厚的水:
“花儿……该浇水了……”
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是那个“园丁”?还是别的什么?
那声音没有再次响起,门把手也恢复了原状,但那诡异的香气弥漫在房间里,久久不散。
我在黑暗中僵坐了不知多久,直到天色微亮。
我决定去找周暮沉说的那个地方——镇东头的“青隐斋”,找秦婆婆。
我请了病假,按照模糊的地址,找到了镇子东头一片老旧的街区。
“青隐斋”是一家很不起眼的、售卖香烛纸钱和一些老旧杂货的铺子,门脸窄小,里面光线昏暗,堆满了杂物,空气里有陈年的香火和灰尘味道。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满头银发、脸上皱纹深如沟壑的老婆婆,正低头缝着什么。
听到门响,她抬起头,眼睛浑浊,却锐利地在我脸上扫过。
“婆婆您好,我找秦婆婆。”我嗓子发干。
“我就是。”她的声音苍老而平稳,“谁让你来的?”
“周暮沉。”我吐出这个名字,仔细观察她的反应。
秦婆婆缝补的动作顿住了,她放下手里的活计,看了我好几秒钟,才缓缓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疲惫和某种了然。
“他到底还是把你卷进来了……进来吧,把门关上。”
我跟着她穿过堆满杂物的前堂,来到后面一间更小的、几乎密不透光的里屋。
屋里只有一张旧桌,两把椅子,桌上供着一尊看不清面容的、非佛非道的陈旧木雕,前面香炉里插着三炷将尽未尽的香。
“坐。”秦婆婆自己先坐下,指了指对面。
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又似乎穿透了我,看着更远的地方:“看到那些花了?闻到那味儿了?也见到‘园丁’了,是不是?”
我连忙点头,语无伦次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提到了刘璃、芍药、周暮沉的警告和笔记本,还有昨晚门外的声音。
秦婆婆静静听着,浑浊的眼睛里波澜不惊,仿佛在听一个并不新鲜的故事。
等我讲完,她才慢慢开口,声音像是从很久远的年代飘来:
“那不是普通的社团,丫头。那是个‘圃’。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了,比这个学校,比这个镇子都老。这地方……地下有东西。喜欢‘漂亮’的、有‘灵性’的花草。但它自己不长,它要‘人’来种。”
“怎么种?”我声音发颤。
“用‘念’,用‘血肉’,用‘魂魄’里带着执念的那点东西去浇灌。”秦婆婆看着我,“贪图花色艳丽的,追求形态奇绝的,渴望借草木达成心愿的……都是它的肥料。一代又一代,总有些像你们这样的孩子,被那些不寻常的颜色吸引,不知不觉就走进去,把自己的那点‘执’,连同更多东西,都赔进去了。周暮沉那孩子……他家里以前也有人陷进去过,他知道些皮毛,想找出路,结果陷得更深。刘家那女娃,执念太重,想借‘花’留芳,把自己彻底献祭了。”
“那‘园丁’是什么?”我追问。
秦婆婆的眼神暗了暗:“‘园丁’……是‘圃’选中的看守,也是它伸出来的‘手’。有时候是上一代陷得太深、没能完全‘化’掉的人,有时候是别的东西。它负责照看‘圃’,寻找合适的‘花匠’,也收取‘贡品’。学校?学校有些老家伙,知道一点,但他们想的不是解决,是掩盖,是维持表面的平静,甚至……利用‘圃’里偶尔流出的、真正惊人的‘品种’,去换取他们想要的东西。”
“那我……我们怎么办?周暮沉呢?他还能回来吗?”我感到彻骨的寒冷。
秦婆婆摇摇头:“周暮沉惊动了‘园丁’,又试图留下线索,处境很危险。至于你……”她盯着我,“你看见了,知道了,身上也沾了‘圃’的气息。‘园丁’已经注意到你了。你逃不掉,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彻底毁掉那个‘圃’的根。”秦婆婆的声音压得更低,“需要找到它的‘核心’,那东西通常依附在一株最古老、最强大的‘母株’上。‘母株’可能藏在温室地下,也可能在别的什么地方。需要特定的时辰,用‘厌胜’之物,断它的灵脉。”
“特定的时辰?厌胜之物?”我小声重复着秦婆婆话里的字眼。
“下一个朔日,子夜阴气最盛时,‘母株’的力量会外显,也最脆弱。”秦婆婆起身,在屋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沉甸甸的旧布包,打开,里面是三枚锈迹斑斑、却隐隐透着暗红血光的铁钉,还有一小截干枯发黑的、像是雷击木的木头。
“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沾过人血和怨气的棺材钉,加上雷击枣木芯,至阴至阳相冲,或许能钉住‘母株’的灵。但必须准确找到‘核心’所在,一击即中。否则……”
她没说完,但我明白——否则,我们就是下一个刘璃,或者更糟。
“我能找到‘核心’吗?”
秦婆婆把布包推到我面前:“你身上有‘圃’的气息,靠近‘母株’时,可能会有感应。周暮沉的笔记本里,也许有线索。但记住,机会只有一次。而且,‘园丁’一定会阻止你。”
我接过那冰冷的布包,感觉重若千斤:“您……不跟我一起去吗?”
秦婆婆苦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腿和这间昏暗的屋子:“我老了,而且……我也曾是‘圃’边的人,身上牵扯太深,靠近只会提前惊动它。一切,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若是失败……就尽量逃吧,逃得远远的,也许还能多活几天。”
离开青隐斋时,天色阴沉得可怕。
我把秦婆婆的话告诉了高依依和孙屿。
高依依吓得几乎要立刻退学逃跑,但得知“园丁”可能已经盯上我们所有人后,她又绝望地留下了。
孙屿沉默了很久,最后推了推眼镜,说:“从科学角度,这完全无法理解。但……我们亲眼所见。如果这是真的,为了刘璃学姐,也为了我们自己,也许……该试试。”
我们研究了周暮沉的笔记本,结合秦婆婆的话,猜测“母株”很可能就在温室地下,那片特殊区域的正下方。
朔日就在两天后……
接下来的两天度日如年,我们假装一切正常,但时刻感觉有冰冷的视线在暗处窥探。
校园里关于花草社的流言渐渐被新的八卦取代,但旧教学楼附近彻底成了禁区,连保安巡逻都绕开走。
朔日之夜,无月,星子隐匿,浓云低压,风声呜咽。
我们三个,带着秦婆婆给的布包,还有手电、小铲等工具,像做贼一样溜到旧教学楼后。
封条还在,我们撬开了地下室一扇废弃不用的气窗,钻了进去。
地下室里堆满破烂桌椅和杂物,灰尘蛛网遍布。
阴冷,潮湿,那股熟悉的、甜腻的植物腐败气味在这里更加浓烈,几乎令人窒息。
我们根据笔记本上一些隐晦的图示和描述,找到大概位置,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地面,挖掘。
泥土很松软,像是被翻动过不久。
挖了不到半米,铲子碰到了一个坚硬光滑的东西,不是石头。
我们用手扒开浮土,手电光照射下,那东西露出了真容——是一段粗大、虬结、如同老树根般的物体,但颜色是诡异的暗红褐色,表面布满脉状凸起,像血管一样微微搏动。
这段“根”上,竟然生长着几片小小的、形态各异的叶子,有像人手的,有像眼睛的,颜色妖艳。
“是它!”孙屿低呼。
我怀里的布包突然变得滚烫,那三枚棺材钉隔着布传来灼热的刺痛感。
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混合着贪婪和暴怒的“意识”,毫无征兆地撞进我们脑海。
那不是声音,不是图像,就是一种纯粹的情绪冲击:饥饿、渴望、还有被冒犯的狂怒!
周围的泥土开始簌簌滚动,更多的暗红色根须从土里钻出,像蛇一样向我们脚踝缠来。
地下室的杂物无风自动,灰尘弥漫。
“快!找‘核心’!”我大喊,强忍着脑海里的不适和脚下的纠缠,手忙脚乱地打开布包。
高依依用手电拼命照着那截主根,声音尖得变调:“那里!那个鼓包!”
在主根一个分叉的结节处,有一个拳头大小、微微搏动的暗红色瘤状物,里面似乎有粘稠的液体在流动,散发着最浓郁的甜腥气。
就是它了。
我抓起一枚棺材钉,那钉子入手滚烫,上面的暗红血光仿佛活了过来。
孙屿和高依依拼命用铲子击打、躲避缠上来的根须。
我扑向那个“核心”,举起钉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扎了下去!
“噗嗤!”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戳破厚皮革又像刺入烂水果的声音响起。
钉子钉入了一半,暗红色、散发着恶臭的浓稠液体从伤口喷射出来,溅了我一手。
那液体冰凉黏腻,带着强烈的腐蚀性,皮肤立刻传来刺痛。
“嘶——!!!”一声非人的、尖锐到极致的嘶鸣直接在我们脑子里炸开,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震荡灵魂。
所有蠕动的根须疯狂地抽搐、拍打,泥土飞溅,整个地下室都在震颤。
那个被钉住的“核心”剧烈搏动,颜色迅速变得灰败。
“还有两枚!快!”秦婆婆说过,要三钉锁灵。
我忍着剧痛和脑海里的轰鸣,抓起第二枚钉子,对准“核心”旁边,再次扎下!第三枚!
当第三枚钉子彻底没入,那尖锐的嘶鸣戛然而止。
所有蠕动的根须瞬间僵直,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干枯、灰白,像烧过的柴薪。
那股甜腻的腐败气味急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尘土和朽木的味道。
地下室的震动停止了,陷入一片死寂。
我们三个瘫坐在污浊的泥土里,大口喘着气,浑身冷汗,手上脸上都是污迹和那恶心的汁液。
手电光柱里,那截干枯的主根和上面三枚钉死的棺材钉,显得格外刺目。
我们精疲力竭地爬出地下室,回到地面上。
冷风一吹,我们才感到后怕和虚脱。
我们约定对今晚的事守口如瓶,各自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宿舍。
接下来几天,风平浪静,没有根须,没有“园丁”,没有诡异的花香。
学校对温室的封闭依旧,刘璃的失踪案没有进展,周暮沉依然下落不明,但关于花草社的诡异流言,似乎真的慢慢平息了。
我和高依依、孙屿偶尔见面,都绝口不提那晚的事,但眼里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
我们开始刻意避开一切与植物相关的东西,甚至看到校园里的普通花草都会心里一紧。
我们以为,噩梦真的结束了……
然而在一周后的一个清晨,我被窗外刺眼的阳光晃醒,头有些昏沉。
昨晚好像做了很多混乱的梦,但记不清了。
我起身,习惯性地走到窗边,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目光无意间扫过窗台。
那里,不知何时摆上了一个小小的、粗糙的陶盆,盆里没有土。
只有一小截干枯发灰的、手指粗细的根须,安静地躺在盆底。
而在那截根须的末端,一点比米粒还小的、暗红到发黑的、畸形的新芽,正颤巍巍地,探出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嫩尖。
阳光照在上面,那嫩尖的颜色,红得像要滴下血来。
我站在那里,浑身冰冷。
耳畔,极其遥远又极其贴近的地方,仿佛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满足的叹息,夹杂着低沉沙哑、非人般的呢喃:
“园圃……需要新的花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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