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一千零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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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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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私房菜馆叫“忆味”,开在老城区的巷子里,门脸不大,原木招牌已经被岁月浸得有些旧了。

生意嘛,像这秋后的蚊子,有气无力,不死不活。

全赖着范师傅——店里干了五年的主厨,一手扎实的家常菜,口味稳当,也仅止于稳当。

来来回回就是那些熟客,图个清净实惠,没人指望在这儿吃出什么惊喜。

后厨逼仄,总弥漫着一股洗不掉的油腻气,混合着劣质洗涤剂的味道。

范师傅颠着那口用了多年、边沿有些磕破的黑铁炒锅,汗珠顺着粗壮的脖子往下淌,浸湿了洗得发白的厨师服前襟。

他脾气随技术一样稳,或者说,有点木,话也不多,除了报菜名和偶尔嘟囔两句物价又涨了,很少主动开口。

负责厨房杂务的小李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手脚麻利,但总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浮躁,切个配菜眼睛还时不时瞟向墙上那台小电视。

日子就像后厨那扇永远擦不干净的玻璃窗,蒙着一层油垢,看得见外面天光流转,却透不进什么新鲜气。

在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午后,店里没什么客人,我和范师傅核对完所剩无几的库存,正对着空荡荡的堂厅发愁。

门上的铜铃响了,不是客人那种清脆的叮当,而是带着迟疑的、沉闷的一响。

进来的是个男人,黑、瘦,像一根被灶火熏烤过度的柴。

个子不高,穿着件不合身的、略显宽大的深灰色夹克,肩胛骨支棱着。

他手里提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旧布包,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似乎嵌着洗不净的暗色。

脸是长的,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眼皮耷拉着,看人时目光先垂下去,再慢吞吞地抬起来,像从很深的井里打捞什么东西。

“招人?”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我点点头,指了指墙上那张已经褪色的招聘帮厨的告示。

“直接试菜吧,”我说,“后厨有材料,随便做点什么,简单快捷的就行。”

其实心里并没抱什么希望,这人看着就不像能颠得动大勺的。

他没什么表情,只是又垂下眼皮,“嗯”了一声,跟着我往后厨走。

范师傅正坐在小板凳上歇息,叼着根没点燃的烟,见到来人,掀起眼皮打量了一下,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继续对着墙角发呆。

小李倒是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黑瘦男人没在意,他放下布包,环视了一圈油腻的后厨,目光在角落里一堆最寻常的土豆、青椒、鸡蛋和隔夜米饭上停了停。

“就这些。”他说,不是询问,是陈述。

他慢吞吞地洗了手,动作甚至有些笨拙,然后开始处理那些再普通不过的食材。

土豆去皮,切片,切丝。

刀是后厨公用的,有些钝,但他的动作一开始很慢,后来越来越流畅。

那钝刀在他手里像是活了过来,落在砧板上的声音细密均匀,嗒嗒嗒,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

土豆丝切得细如棉线,根根分明,浸入清水后,像一团散开的银丝。

接着起锅,烧热,倒油。

油温似乎掌控得极精确,青椒丝和一点干辣椒段下去,滋啦一声响,香气猛地蹿起,是那种很正、很烈的炝锅香。

范师傅忍不住又扭回头,眉头拧了起来,小李也凑近了看。

男人依旧没什么表情,专注地看着锅里。

倒入沥干的土豆丝,快速颠炒,手腕抖动间,火焰偶尔舔舐锅沿。

调味极其简单,盐,少许白醋,最后撒上一把葱花,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

一盘酸辣土豆丝,一碟青椒炒蛋,一碗酱油蛋炒饭,摆在了我们面前的小方桌上。

卖相……看上去确实不错。

土豆丝晶莹剔透,根根挺立,裹着恰到好处的油光和芡汁,青红椒丝点缀其间,色泽鲜亮夺目。

炒蛋金黄蓬松,青椒翠绿。

蛋炒饭,米粒分明,每一颗都均匀地沾着酱色的光泽,鸡蛋碎如金屑。

范师傅先动了筷子,夹起一撮土豆丝,送进嘴里,咀嚼了两下,动作忽然停住了。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像是想做出个评价,却又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他什么也没说,又去尝了青椒炒蛋,然后是蛋炒饭。

每尝一口,他的脸色就沉下去一分,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不解和某种强烈不安的神情。

最后,他放下筷子,摸出那根一直没点的烟,塞进嘴里,牙齿无意识地咬紧了滤嘴。

小李吃得啧啧称奇:“绝了!师傅,这土豆丝怎么炒的?又脆又入味!这炒饭,绝了!”

我没顾得上说话,土豆丝入口的瞬间,那股极致的酸辣爽脆就在口腔里炸开,平衡得不可思议,寻常的醋和辣椒,竟能调和出这样层次丰富的口感。

还有炒蛋嫩滑,带着锅气,炒饭更是……每一粒米都吸饱了滋味,湿润弹牙,简单的酱油和鸡蛋,却鲜美得让人舌头都要吞下去。

简单的几道家常菜被他做的如此极致,这根本不是“帮厨”的水平。

这手艺,用最平凡的材料,点石成金。

我抬头看向那个黑瘦男人,他垂手站在一旁,依旧那副木然的样子,仿佛眼前这三盘引起微妙震动的菜与他无关。

此时他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平静无波。

“你……怎么称呼?”我没有在意他的表情,问道。

“姓郑,”他顿了顿,补充道,“郑宇志。”

“郑师傅,”我改了口,“这手艺,来做帮厨,屈才了。”

“混口饭吃。地方合适就成。”他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不像笑,倒像某种肌肉的痉挛。

范师傅猛地站起身,小板凳在他身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没看郑宇志,也没看我,径直走到灶台边,用力打开水龙头,哗哗地冲洗他那口黑铁锅,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郑宇志就这么留下了……

起初的日子,似乎没什么不同。

郑宇志话极少,只埋头做事,分配给他的杂活,他都做得一丝不苟,但总透着一股子冰冷的疏离。

他不和任何人交流,休息时就坐在后门边的角落里,看着门外那一小方天井发呆。

然而,店里的变化是悄然发生的。

先是偶尔有客人问,今天某个菜味道好像特别些。

接着,点名要“那个新来的师傅”炒的菜的客人多了起来。

郑宇志似乎有种魔力,同样的菜单,经他的手,味道就是能拔高一大截。

范师傅掌勺时,后厨是嘈杂的,锅碗瓢盆响成一片,带着一股热火朝天的躁。

郑宇志做菜时,却安静得多,只有规律而清晰的切配声和恰到好处的油爆声,他整个人像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与周遭的油腻嘈杂格格不入。

范师傅的脾气眼见着坏了起来,他开始挑剔小李,嫌他配菜切得不好,火候看得不对。

有时郑宇志做完一道菜,范师傅会一声不吭地过去,尝一口,然后重重放下筷子,脸色铁青。

有几次,我甚至看到他看着郑宇志的背影,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不服气,而是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仿佛那个沉默削瘦的背影,是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

后厨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紧绷,像拉紧的弓弦。

不到两个月,“忆味”门口开始有人排队了。

都是听说了有个神乎其技的厨子,能化腐朽为神奇。

甚至我们都没有招牌菜,但客人开始传,郑师傅随手炒个青菜都好吃到哭。

范师傅离开的那天,是个阴沉的下午。

他和郑宇志几乎没什么交流,却像是爆发了一场无声的战争。

起因是一道客人指定的、本应由范师傅做的红烧鱼,客人尝了一口,委婉地说,能不能请另一位师傅再做一份试试?

范师傅当场就摔了勺子。

“老子不干了!”他扯下围裙,狠狠摔在案板上,瞪着郑宇志,胸口起伏,“这人,不对劲,邪性!”

郑宇志正在慢条斯理地擦拭一把刀,闻言,只是缓缓转过头,用他那深井般的眼睛看了范师傅一眼,什么也没说。

范师傅却被那一眼看得竟然后退了一步,脸上的怒色僵住,转而变成一种更深的惊疑。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愤愤地脱下厨师服,走了。

临走前,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愤怒,有不甘,似乎还有一丝……警告?

我来不及分辨,他已掀开帘子,消失在巷口。

从那之后,郑宇志自然成了主厨。

和他谈续约时,他提出了两个要求:涨薪,这在意料之中;另一个,却让我愣了。

“我要里面那间小库房,”他指着后厨最里面一个堆放杂物、不足十平米的小隔间,“改成我的私人小厨房。我用的东西,我自己准备。我不在时,锁门。任何人,没我允许,不准进。”

他的语气平平,却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

那双深陷的眼睛看着我,不再是初时的麻木,而是一种沉静的、近乎压迫的专注。

“这……有必要吗?后厨设备都是齐全的。”我试图商量。

“有必要。”他打断我,语速依旧慢,“不然,我不做。”

我想起店里日益增多的客人,想起账本上越来越可观的数字,妥协了:“好。”

小隔间的门换了把结实的锁,钥匙只有郑宇志自己有。

那扇门总是关着,他开始在里面“研发新菜”。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道新菜作为“今日特供”推出,价格不菲,却总是最快售罄。

客人们趋之若鹜,吃过后眼神发亮,互相交流时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赞叹。

“绝了!那味道……形容不出来,鲜得舌头都要掉了!”

“郑师傅是不是加了什么秘制高汤?回味太悠长了。”

“听说那新菜叫‘琥珀流光’?名字怪,味道真绝了!吃完心里空落落的,就想再吃一口。”

“何止!我上次吃了他那道……叫什么来着?对了,‘雾隐松山’,回去后三天吃别的都没滋没味!”

郑宇志起的这些菜名也古怪,透着一股子阴郁文气,和菜馆原来一直用的普通菜名风格格格不入。

我尝过一次那道“雾隐松山”,是一种用深色陶钵盛着的炖品,看不清具体食材,汤汁浓稠,呈暗金色。

入口的瞬间,一种极致的、无法形容的鲜美猛烈冲击味蕾,随后是复杂的、层层叠叠的滋味,确实让人印象深刻。

但吞咽后,喉头却会泛起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腥甜,回味久了,莫名觉得心里有点发凉。

郑宇志越来越沉默了,几乎成了后厨一个苍白的影子。

他待在自己小厨房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我深夜核对账目离开时,还能看见门缝底下透出微弱的光,听到里面传来极其轻微的、像是切割什么东西的窸窣声。

他偶尔出来,身上总带着一股更加复杂的味道,不仅仅是食材和调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像是陈旧药材混合着湿土的气息。

范师傅走后大概半个月,曾带着几个面相不善的人回来过一次,在店外叫嚣,骂骂咧咧,说郑宇志用了邪术,抢人饭碗,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当时正是晚市最忙的时候,郑宇志从后厨出来,站在店门口昏暗的灯光下,还是那副黑瘦沉默的样子。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范师傅。

范师傅的叫骂声戛然而止,他脸色白了,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子,他带来的几个人也面面相觑,最终悻悻离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范师傅。

又过了一周左右,我才从熟客的闲聊中偶然听说,范师傅好像离开本地了,走得挺急,家里人都联系不上。

我心里隐约有些不安,但也没太深想,或许他是觉得没面子,去别处谋生了。

直到有天深夜清理旧物,在抽屉角落里发现范师傅遗落的一部老旧备用手机,他以前偶尔会用它来查菜谱。

充上电打开,一条未发送成功的草稿短信跳了出来,接收人是我,时间赫然是他失踪前一天凌晨:

“老板,小心郑……别吃那道肉……”

短信没头没尾,只有这几个字,后面应该还有字,没打完。

而“别吃那道肉”,让我浑身汗毛莫名竖了起来。

我想起最近郑宇志推出的一道限量“招牌”,名字就叫“胭脂扣”,主料正是一种他声称是特殊渠道供应的、肉质极其鲜嫩的“无名禽肉”,每天只供三份,需提前三天预订。

还有郑宇志那个从不让人碰的旧布包,偶尔拉链没完全拉好时,瞥见过里面似乎有某种特制的、形状奇怪的刀具,寒光一闪而逝。

他小厨房的垃圾从来都是自己亲自处理,用一个厚厚的黑色垃圾袋扎紧,在凌晨时分带走。

后门外那条僻静的巷子,最近半夜里,野猫野狗似乎绝迹了,安静得过分。

还有,好几次在凌晨两三点,我被账目烦得失眠下楼时,都隐约看见通往后巷的那扇小门,门闩似乎是开着的,留着一道幽黑的缝,仿佛刚刚有人出去,或是……刚刚有什么东西进来。

我站在这日益红火、宾客盈门的“忆味”堂厅里,窗外是城市的霓虹,屋内还残留着晚餐的暖香,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慢慢爬升。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郑宇志那双深井般的眼睛,和他那在寂静深夜里、总是透出微光、门扉紧闭的小厨房……

白日里的“忆味”依旧喧嚣,预约电话从早上响到深夜,门口等位的队伍蜿蜒进小巷,食客们脸上洋溢着对美味的期待与满足。

郑宇志的名字彻底成了金字招牌,被无数张嘴唇反复咀嚼、赞叹。

那道“胭脂扣”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预订已经排到了下个月。

金钱流水般涌入账户,冲淡了账目上的红字,也让我最初那点不安在表面的繁荣下越沉越深,变成心底一块不敢触碰的淤青。

我越来越依赖郑宇志,却又越来越怕他。

怕他深井般的眼睛,怕他小厨房紧闭的门,怕他周身那股日渐浓郁的、挥之不去的异样气息——不仅仅是湿土和旧药材,有时,在极近的距离,我能嗅到他身上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腥气,像是血液混合了某种奇特的香料。

我试图告诉自己,那是他独门秘方带来的错觉……

这天最后一桌客人终于离去,小李和其他伙计收拾完,也早早下班了。

店里只剩下我和还在小厨房里的郑宇志。

我清点完当日的巨额流水,决定去找郑宇志谈谈,哪怕只是旁敲侧击,问问食材来源。

就在我鼓起勇气,走向后厨时,小厨房的门突然开了。

郑宇志走了出来,他换了身干净的深色衣服,但身上那股复杂的气味似乎更浓了。

他手里端着一个普通的白瓷碗,碗里是清可见底的汤,飘着几片翠绿的、不知名的叶子,汤色澄澈,散发着一股奇异的、令人心神一振的清香,瞬间盖过了后厨所有的杂味。

“老板,”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似乎比平时多了点什么,“这段时间辛苦了。这碗安神汤,你喝了,好好睡一觉。”

他把碗放在旁边的料理台上,眼神平静地看着我。

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关切,还是……别的什么?

我盯着那碗汤——清澈,无辜,香气诱人。

在这样闷热疲惫的夜晚,它看起来简直是解乏安眠的圣品。

可是,范师傅的短信,“别吃那道肉”……这一刻疯狂涌上心头。

“我……不太饿,谢谢。”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在颤抖。

郑宇志看了我几秒,那深井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晃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的黑暗:“随你。”

他不再多说,端起那碗汤,转身走向通往后巷的小门。

他拉开门闩,却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停顿了一下,侧过头,用那种平淡无波的语气说:

“早点休息。后巷……不太干净,最近别往外看。”

说完,他闪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闩落下,发出一声轻响,在我耳中却如同惊雷。

我僵在原地,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警告?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威胁?

那碗他原本端给我的“安神汤”,他端去哪里了?倒掉了?还是……

我没有听他的话,猛地冲到小门前,颤抖着手,将眼睛凑近门板上一个早年留下的、极其细微的裂隙。

门外,郑宇志并没有走远,他就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背对着门,他手里还端着那个白瓷碗。

然后,我看到巷子深处,阴影蠕动,一个矮小、佝偻的黑影慢慢“走”了出来——之所以说是“走”,是因为那移动的姿态极其怪异,关节扭曲,步伐拖沓。

那黑影靠近郑宇志,伸出扭曲的、不成形的手,接过了他手中的碗。

郑宇志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那矮小黑影发出一阵含混的、满足的“咕噜”声,仰起头——借着远处路灯最后一点余光,我瞥见了那张脸的模糊轮廓:绝不是人类!皮肤是死灰色的,布满褶皱,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嘴巴咧开,露出参差不齐的、细密的尖牙。

它捧着碗,贪婪地喝着里面的汤水,发出“滋溜滋溜”的声响。

郑宇志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等着,黑瘦的身影像一截枯死的树桩。

我死死捂住嘴巴,指甲掐进掌心,剧烈的反胃感袭来。

我不敢再看,瘫软着身体离开门边,回到房间反锁了门,睁眼到天亮。

第二天,“忆味”照常营业,郑宇志也准时出现,沉默地走进他的小厨房,锁上门。

一切如常,仿佛昨夜只是我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幻觉。

从那之后,那道后门几乎成了我的梦魇,它总是不牢靠。

有时是虚掩着一条缝,夜风钻进来,带着那股越来越熟悉的、微甜的铁锈味。

有时我明明记得临睡前检查过门闩是扣死的,清晨却发现它只是轻轻搭着。

又一个夜晚的凌晨三点,我清晰地听到门闩被轻轻拨开的“咔哒”声,轻得几乎像幻觉。

我屏住呼吸,躲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看见郑宇志那黑瘦的身影无声地闪了出去,手里提着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袋子看起来异常沉重。

他没有走远,就在后巷昏黄的路灯照不到的深处停留了片刻,那里似乎有别的影子在晃动,很矮,轮廓模糊不清,接着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像是咀嚼又像是吞咽的黏腻声响。

不过几分钟,他回来了,手里空着,反身闩上门,动作依旧慢条斯理,仿佛只是出去倒了趟寻常的垃圾。

他经过楼梯时,似乎朝我藏身的方向顿了顿,深陷的眼窝在昏暗里像两个黑洞。

我死死捂住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

白天,小李切菜时走了神,划伤了手指,鲜血滴在砧板上。

郑宇志正好路过,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那一小滩红色上,停留了几秒。

那眼神,不是关心,不是厌恶,而是一种……专注的审视,甚至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评估般的意味。

小李后来脸色发白地跟我说:“老板,郑师傅看我那伤口的样子……让我心里直发毛,好像他看的不是血,是……食材。”

另一个新招来的年轻女服务员小梅,说深夜打扫时,隐约听到小厨房里传来像是低语的声音,含混不清,断断续续,不像在说话,倒像在念什么咒文,又像是一种痛苦的呻吟。

她吓得够呛,第二天就辞了职,说什么也不肯再来了。

原来后厨总有几只野猫徘徊,捡些残羹剩饭。

自从郑宇志的小厨房启用后,这些猫渐渐都不见了。

我竟然在白天去后巷时,在角落发现了一只死去的狸花猫,尸体干瘪,脖子上有两个细小而深的孔洞,周围的毛纠结着暗红色的血块,但全身的血似乎都被抽干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偷偷掩埋了它,没敢声张。

从食客那里听说,范师傅的家人报过警,但杳无音讯,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每当有熟客不经意向郑宇志问起范师傅,他总是面无表情地回答“不知道”,或者干脆沉默以对。

而关于范师傅离开是因为嫉妒新厨手艺不行的流言,早已在熟客圈里传开,成了佐证郑宇志技艺超凡的又一段“逸事”。

白日里店里那些食客们吞咽“胭脂扣”时脸上陶醉、贪婪、近乎癫狂的表情,让我胃里一阵阵翻搅。

冲突在一个暴雨夜爆发了。

那天生意格外好,“胭脂扣”供不应求,最后一桌的熟客没订上,借着酒意非要加一份,在堂厅里闹了起来。

我焦头烂额地去后厨找郑宇志商量,看他能否破例再做一份。

小厨房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持续而稳定的、某种利物切割厚实物体的声音,笃,笃,笃,在雨声和远处客人的喧哗衬托下,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我敲了门,里面的切割声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条缝,郑宇志露出半张脸,额头上似乎有细密的汗珠,眼神比往常更加幽深冰冷,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什么事?”他问,声音压得很低,盖过了里面隐约传来的、细微的滴水声。

我说明了情况,他毫不犹豫地拒绝:“规矩定了,就没有破例的道理。材料有限。”说完就要关门。

积压了数月的恐惧、疑虑、精神上的巨大压力,在这一刻被他的冷漠彻底点燃。

我猛地用手撑住门板,不让他关上,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尖锐起来:“郑宇志!你到底在里面做什么?你那些菜,用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范师傅去哪儿了?为什么后门每天半夜都开着?你去后巷干了什么?你说话啊!”

我一连串的质问盖过了外面的雨声,小李和服务员远远站着,安抚着食客,不敢过来,脸上写满了惊恐。

郑宇志盯着我,目光像两口古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连那惯常的肌肉痉挛都没有。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可怕:“老板,你只需要经营好这家店,收好你的钱。后厨的事,我的事,不需要你知道。”

“不需要我知道?”我气得浑身发抖,“这是我的店!这里发生的所有怪事都跟你有关!你给那些客人做的吃的……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告诉我!”

他微微歪了歪头,这个略显怪异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加非人。

“好吃吗?”他突兀地问。

我愣住了。

“客人说好吃,愿意花钱,店里的生意好,你赚得比以前多得多,不是吗?”他慢吞吞地说,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这就够了。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就像范师傅一样。”

“范师傅”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我。

我猛地后退一步:“你……你把他怎么了?”

郑宇志没有回答,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警告,有漠然,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东西。

然后,他轻轻但坚决地关上了门,“咔嚓”,门锁落下的声音,清脆而冷酷。

门内,那令人牙酸的切割声,停顿片刻后,又响了起来……笃,笃,笃。

我瘫软地倚靠在瓷砖墙壁上,我知道,我什么都问不出来。

那之后,郑宇志一切如常,甚至更加沉默。

小厨房的门关得更紧,他在里面的时间越来越长。

后门半夜的开关,成了常态。

店里的怪事却似乎少了些,或者,是大家都学会了视而不见、噤若寒蝉。

生意依然火爆,“忆味”成了这座城市美食地图上一个神秘而诱人的坐标。

只是,每个深夜打烊后,当最后一名员工离开,我独自留在空旷的、残留着食物香气和那股隐约怪味的店里,都能感到一种无处不在的窥视感,仿佛黑暗角落里藏着无数双眼睛。

转折发生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清晨……

那天,郑宇志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出现在后厨准备食材。

小厨房的门罕见地敞开着,里面收拾得……异常干净。

干净得不像一个厨房,所有他个人带来的、那些形状奇特的刀具、坛坛罐罐,消失得一干二净。

灶台冰冷,地面光洁,连一丝油烟味都没有。

只有正中的料理台上,放着一个普通的白色瓷盘,盘子中央,工工整整地摆着三片切得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淡粉色肉片,肉质纹理细腻得不可思议,旁边点缀着一小撮翠绿的不知名香草。

盘底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郑宇志那歪斜却有力的字迹:

“时间到了,我走了。最后一份‘胭脂扣’,留给你。趁鲜。”

没有落款。

他就这样消失了,如同他出现时一样突兀。

带走了他所有的秘密,只留下这一盘看起来无比精美、足以引发任何饕客疯狂的美食,和一座骤然失去灵魂、开始迅速衰败的餐馆。

我盯着那盘肉,又想起范师傅的短信在脑海中尖啸:“别吃那道肉!”

我猛地抓起瓷盘,冲进洗手间,连盘子一起狠狠砸进马桶,按下冲水钮,仿佛那是世上最污秽的东西。

水流轰鸣,卷走那诡异的肉片和精致的瓷片,也卷走了“忆味”短暂的、建立在恐怖之上的辉煌。

没有郑宇志的“忆味”,迅速被打回原形。

新请的主厨手艺尚可,但做出来的菜,用客人们失望的话说,“就是普通好吃”,“没了那股子勾魂的劲儿”。

很快,排队的人群消失了,熟客们渐渐不再登门,店里重新变得冷清,甚至比郑宇志来之前更加萧条。

昂贵的食材成本压得我喘不过气,装修的贷款像催命符。

白日里,我强打精神应付门可罗雀的生意,夜晚,则被更深的恐惧和孤独吞噬。

郑宇志走了,但他带来的东西,似乎并没有完全离开。

我开始“看见”它们……总是在深夜,万籁俱寂之时。

有时是从后厨的窗户往外瞥,会看到后巷路灯照射不到的黑暗角落里,蹲着一两个矮小的影子,轮廓模糊不清,似乎在翻找垃圾桶,又似乎只是静静地蹲着,面向餐馆的方向。

它们的动作有些笨拙,但异常安静。

有一次,我大着胆子用手电筒猛地照过去,光柱尽头空无一物,只有墙角一片潮湿的污渍。

甚至,它们开始出现在店里。

打烊后,我独自清点账目,眼角余光会瞥见收银台旁边的阴影里,似乎有个不到一米高的黑影晃了一下。

猛地抬头,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桌椅投下的正常影子。

深夜去关后门的门闩,会听到空旷的堂厅里传来极其轻微的、像是赤脚踩在瓷砖上的啪嗒声,循声望去,只有月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画出苍白的格子。

有一次,我甚至清晰地看到,一个矮小、头颅比例有些怪异的身影,以一种不协调的姿势,飞快地爬过通往二楼的楼梯拐角,眨眼就消失在黑暗里,快得像一阵错觉。

它们不像要伤害我,更像是在寻找什么,徘徊不去。

是在找郑宇志?还是在找……他留下的“味道”?我无从得知。

巨大的恐惧过后,是一种麻木的空洞。

“忆味”最终还是关门了,在郑宇志离开后的第四个月。

倒闭那天,我最后一次锁上那扇原木老门,铜铃发出沉闷的最后一响。

夕阳把巷子染成血色,我回头,仿佛看见黑瘦的郑宇志提着旧布包,从巷口阴影里走来,深陷的眼窝毫无波澜。

转身离开时,我听到身后紧闭的门内,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像是瓷盘被小心翼翼放在桌上的磕碰声。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那盘无人享用、也无法被彻底冲走的“胭脂扣”,将以另一种形式,永远留在这栋房子的记忆里。

而那些黑暗中的食客,或许仍在徘徊,等待着下一个能烹制出“勾魂滋味”的厨子,或者,等待着这座房子孕育出它自己的、更可怕的“招牌菜”。

巷子很长,我走得很慢。

身后,“忆味”的招牌在暮色中彻底暗淡下去,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风穿过空巷,带来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甜的铁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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