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暮色降临这座城市时,我的诊所才真正醒来。
玻璃幕墙外是蜿蜒如黑色绸带的江面,对岸高楼上的霓虹灯勾勒出现代文明的轮廓。
而窗内的空间截然不同:沉香木书架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摆放着泛黄的古籍和造型奇特的器物;墙壁上挂着的不是现代艺术,而是几幅笔触苍劲的水墨山水;空气中飘着檀香与陈年普洱茶混合的气息。
这间诊所在高档写字楼的顶层,对外挂的是“心理咨询中心”的牌子,实际上,我做的是另一门生意。
解梦。
不是弗洛伊德那种,而是真正进入他人梦境,剥开层层隐喻,探寻因果与真相的古老术法。
我叫慕容梦笙,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真正的解梦师。
我是这门技艺最后的传人——至少师父是这么说的。
“慕容医生,张总已经到了。”助理小周的声音从内线电话传来。
我瞥了眼墙上的古董挂钟,八点整。
这位张总是地产大亨,最近被同一个噩梦困扰,愿意出七位数请我“解”开它。
“让他进来吧。”我整理了下定制套装袖口,坐回那张明式黄花梨圈椅中。
门无声滑开,张总肥胖的身体挤了进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肥胖。
“慕容大师,您可得救救我!”他几乎是扑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又是那个梦,这次更可怕了,那些东西快抓到我了……”
我抬手制止了他的滔滔不绝:“把详细情况写在预约表上,然后我会进入你的梦境。规矩您都懂吧?”
“懂,懂!”他连忙点头,开始填写表格。
我看向窗外,江水在夜色中静静流淌。
师父警告过的话在耳边回响:“梦笙,记住,解梦人最忌傲慢自负。梦境深处,隐藏着连我们这一脉都未曾窥透的秘密……”
我那时二十岁,刚掌握探梦术不久,只当是老人家危言耸听。
如今八年过去,我接过数百个委托,从未失手。
那些政要巨贾在我面前都得毕恭毕敬,因为他们最隐秘的恐惧与欲望,在我眼中不过是层层待剥的梦境。
解梦一次的费用足以买下一辆跑车,而我的预约已经排到三个月后。
顶层公寓,定制套装,稀世古董,这一切对我来说都理所当然。
张总的梦境是典型商人式的贪婪与恐惧交织——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逐渐崩塌,他被埋入金银珠宝中窒息。
我在他的梦中穿行,如履平地,只需稍加引导,改变几个关键意象,他的恐惧便会化为雄心。
不到一小时,我退出了他的梦境。
张总在躺椅上醒来,恍如隔世:“慕容大师……我感觉……”
“从现在起,你的梦会引导你找到新的投资方向。”我淡淡地说,递过一杯清茶,“按照梦中的提示去做,三个月内,你的资产至少增长百分之三十。”
他千恩万谢地离开了,留下了一张七位数的支票。
小周收拾茶具时,犹豫着说:“慕容医生,明天有位新客户,预约得很急,说情况特殊……”
“推掉。”我漫不经心地说,“下个月的预约都满了。”
“可是……”小周欲言又止,“他直接转了双倍定金到账户上,还说……还说他认识您师父。”
我的动作微微一顿——师父离开已经五年,从无音讯,这个圈子知道我与师父关系的人不超过三个。
“他叫什么?”我问。
“苏陌。三十多岁,看起来很……特别。”小周努力寻找词汇描述。
我沉默片刻:“安排明天晚上九点。”
不知为何,那一刻,窗外江水反射的月光突然变得异常刺眼。
……
次日晚上,当苏陌走进诊所时,我立刻明白小周为何说他“特别”。
他身材修长,穿着简单却剪裁完美的深灰色中山装,看起来三十出头,五官深刻,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没有张总那样的急切,也没有其他客户常见的焦虑。
他只是在房间里站定,目光扫过那些古籍与法器,最后落在我身上。
“慕容梦笙。”他的声音温和而有磁性,“久仰。”
“请坐。”我保持专业姿态,“小周说,你认识我师父?”
“玄真子前辈,十年前曾有一面之缘。”苏陌在椅子上坐下,姿势挺拔如松,“他知道我会来找你。”
我内心微动,玄真子确实是师父的道号,知道的人极少。
“那么,苏先生有何困扰?”我取出记录本。
“不是我,是我妹妹。”苏陌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陷入沉睡已经三个月,医学检查一切正常,但就是不醒。她的梦境……极其异常。”
“植物人状态?”我追问道。
“不完全是。她的生理机能正常,甚至会对某些刺激做出反应,但意识始终在梦境深处。”苏陌从怀中取出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
照片上的女孩大约二十出头,面容清秀,但闭着眼睛,神情中有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她的眉宇间与苏陌有几分相似,但令我惊讶的是,她额头上隐约可见的奇特纹路——像是一种古老的符文,又像是自然形成的胎记。
“医生怎么说?”
“现代医学束手无策。”苏陌直直看着我的眼睛,“我需要你进入她的梦境,带她出来。”
我靠在椅背上:“苏先生,解梦不是魔法,我需要知道更多信息。她为何会陷入这种状态?之前发生了什么?她额上的印记是什么?”
苏陌沉默片刻:“我妹妹苏芸有一种特殊天赋,能感知到某些……不该感知的东西。三个月前,她接触到一件古物,从此陷入沉睡。至于那个印记,是陷入这种状态后才出现的。”
他的回答避重就轻,但我已经习惯了客户的隐瞒。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只要不影响我解梦,我并不在意。
“解梦费用按照小时计算,每小时十万,定金五十万,不成功不退款。”我报出标准价格。
苏陌毫不犹豫:“可以。但我要提醒你,我妹妹的梦境……根据监测,她的脑波活动异常复杂,远超常人。可能会很危险。”
我轻笑:“苏先生,我解过政府高官被诅咒的梦境,处理过跨国集团总裁被竞争对手施加的精神攻击,甚至潜入过连环杀手的噩梦。危险是我的日常。”
苏陌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递过一个U盘:“这是她三个月来的脑波记录和医疗数据。你或许应该看看再决定。”
我接过U盘,插入电脑。
屏幕上跳出的数据让我眉头一皱——正常人的梦境脑波呈现规律周期,深浅交替。
但苏芸的脑波图却呈现出诡异的层叠结构,像是一座倒置的塔,每一层都有不同的频率和振幅,层层叠加,深不见底。
“这是……”
“九层梦境。”苏陌平静地说,“至少从数据上看,她的意识被困在九层叠加的梦境中。每一层都可能有独立的规则和逻辑。”
我凝视着屏幕,心中升起一种久违的兴奋感。
多年来,我处理的梦境虽然复杂,但大多是单层结构,至多两层嵌套。
九层梦境?这几乎违背了解梦术的基本原理。
师父曾说过,梦境叠加超过三层,就可能形成“梦域”,那是独立于现实与常规梦境之间的特殊空间,有着自己的法则。
而九层……那会是什么?
“更有趣的是,”苏陌继续道,“每一层梦境之间有着明显的‘屏障’,像是被刻意设置的保护机制。我尝试过请其他解梦师,但没人能突破第三层。”
“其他解梦师?”我挑眉,“我以为我是唯一的。”
“明面上,是的。”苏陌微微一笑,“但总有些人隐藏在暗处,不是吗?”
这句话触动了我——确实,师父曾隐约提过,解梦术并非我这一脉独有,只是大多数传人都选择了隐匿。
“我接受这个委托。”我最终说,“但价格翻倍,因为风险等级不同。而且我需要接触你妹妹本人。”
苏陌点头:“她就在楼下车上。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吗?”
他的急切让我略感意外,但也合理——亲人昏迷三个月,谁都会心急如焚。
小周帮忙将苏芸用轮椅推进诊所时,我注意到她额上的符文更加清晰了。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图案,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脉动,散发着几乎不可察觉的微光。
她的呼吸平稳,面色红润,确实不像病人,更像是在深度睡眠中。
“我需要准备一下。”我示意小周将苏芸推进专门的治疗室。
治疗室比外间更加古朴,墙壁上绘制着复杂的星图与八卦图案,地面中央是一个以特殊石材铺设的圆形阵图,周围摆放着七盏古铜油灯。
这是师父留下的探梦阵,能稳定我的意识与梦境连接。
我换上一件宽松的深蓝色道袍——并非故弄玄虚,而是这种特殊织物的材质有助于精神集中。
点燃油灯,盘坐在阵图中央,示意苏陌将苏芸推到我面前。
“这个过程需要绝对安静。”我对苏陌说,“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能打扰我,否则我和她都可能被困在梦境夹缝中。”
苏陌郑重地点头,退到墙边阴影中。
我闭上眼睛,开始默念探梦口诀。
意识逐渐抽离身体,如同潜入深海。
首先感知到的是苏芸的表层意识——平静如湖面,但湖面下是望不见底的黑暗。
我将意识凝聚成一线,轻轻触碰那片黑暗。
刹那间,天旋地转。
……
第一层梦境。
当我重新感知到“存在”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芜的原野上。
天空是病态的暗黄色,没有太阳,但处处散发着暗淡的光。
大地干裂,远处有几株扭曲的枯树,枝丫伸向天空如同求救的手臂,空气中有淡淡的铁锈味。
我环顾四周,这是典型的焦虑梦境,荒凉、压抑、孤独。
通常来说,梦主的意识会以某种形象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
我凝神感知,果然在北方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意识波动。
我朝那个方向走去,脚下的土地发出碎裂的响声。
没走多远,前方的景象让我停住脚步——那是一座由镜子组成的迷宫。
不是普通的镜子,而是形状不规则、大小不一的镜片,以不可能的角度拼接在一起,形成一道延绵不绝的屏障。
每面镜子都映照出扭曲的景象,有时是我自己,有时是荒原,有时是闪烁的碎片画面。
我走近一面镜子,镜中的我却突然转身,朝我微笑——那不是我平时的笑容,而是带着讥讽与傲慢的冷笑。
我皱眉,镜中的我也皱眉,但眼神中的轻蔑丝毫不减。
“有意思……”我低语。
这迷宫显然是梦境的第一道防护,折射出闯入者的内心。
解梦术不仅要理解梦主的潜意识,更要保持自我意识的清醒与稳定。
我闭上眼睛,屏蔽那些扭曲的镜像,仅凭对苏芸意识波动的感知前进。
镜子迷宫的路径错综复杂,但万变不离其宗——它建立在简单的几何规则上。
我花了大约十分钟(梦境时间与现实不同步,现实中可能只过了一分钟),终于找到了出口。
走出迷宫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突变。
我站在一座古老的图书馆中,高耸的书架直抵穹顶,上面摆满了厚重的典籍。
柔和的光从彩色玻璃窗透入,空气中飘浮着微尘。
一位少女坐在中央的长桌前,专注地翻阅着一本大书。
“苏芸?”我试探着问。
少女抬起头,正是苏芸,但比之前看到的她更加生动。
她的眼睛是清澈的琥珀色,额头上没有那个奇特的符文。
“你是谁?”她好奇地问,没有惊恐,只有纯粹的好奇。
“我是来帮你离开这里的。”我温和地说,“你困在梦境中了。”
她歪着头思考:“梦境?但这里很真实啊。我在研究这些书,它们讲述了有趣的故事。”
我走近长桌,瞥了一眼她正在阅读的书页。
上面不是文字,而是流动的图案,像是星图又像是某种密码。
“你在这里多久了?”我平静地问她。
“不知道。”她诚实地说,“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但我不觉得需要离开,我喜欢这里。”
典型的第一层梦境防御机制——梦主意识被温和地困住,没有痛苦,甚至感到愉悦,从而不愿醒来。
我需要找到这一层的“核心意象”,也就是支撑这一层梦境的关键。
在图书馆梦境中,通常是某本特定的书或某个知识概念。
我环视四周,书架上的书籍看似杂乱,实则围绕中央长桌呈螺旋排列。
而苏芸面前那本书格外不同——封面是深蓝色天鹅绒,上面用银线绣着奇特的符号。
“可以给我看看这本书吗?”我问。
苏芸护住书本:“不,这是我的。它还在给我讲故事呢。”
“故事关于什么?”
“关于……”她眼神迷离,“关于一座塔,塔有九层,每层都有守护者。只有通过所有考验的人,才能到达塔顶,实现一个愿望。”
九层塔……九层梦境,这明显是隐喻。
“你想去塔顶吗?”我问。
“想啊。”她的眼神变得遥远,“但我不敢。守护者们很可怕。”
“如果我能帮你通过考验呢?”
她怀疑地看着我:“你?但你只是陌生人。”
我伸出手,掌心浮现出一团柔和的光芒——这是探梦术的基本技巧,在梦境中展示善意与能力。
苏芸惊讶地看着光芒,犹豫片刻,终于将书推向我。
就在我触碰到书本的瞬间,整个图书馆开始震动。
书架倒塌,书本化为飞灰,彩色玻璃窗碎裂。
苏芸惊叫一声,身体开始变得透明。
“抓住我的手!”我喊道,但她已经像烟雾般消散。
紧接着,我脚下的地板塌陷,我坠入黑暗。
……
第二层梦境。
下坠过程漫长而扭曲,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这里变得模糊。
当我终于停止坠落时,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狭窄的巷道中。
两边是高耸的石墙,墙上爬满湿滑的苔藓。
巷道向前后延伸,望不见尽头,天空是一条狭窄的缝隙,透着幽暗的蓝光,像是黎明前的时刻。
这一层明显更加压抑,空气中的湿度令人窒息,远处传来滴水声,节奏缓慢而不规律。
我集中精神,再次感知苏芸的意识——这一次,信号更加微弱,似乎来自上方。
我抬头看,发现墙壁上有着几乎不可见的凸起,像是刻意设置的手脚架。
我开始向上攀爬,石墙湿滑,凸起之间距离不小,但在梦境中,物理规则可以一定程度被意志改变。
我专注地将意识集中在手脚上,使抓握更加稳固。
爬了大约三十米,我来到一个突出的平台上,这里有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有复杂的机械锁。
锁盘上有九个旋钮,每个旋钮周围刻着不同的符号。
“谜题锁……”我喃喃道。
这九旋钮,显然对应九层梦境。
符号看似杂乱,但仔细观察,能发现它们分别代表不同的元素:水、火、土、风,以及更加抽象的符号如时间、记忆、恐惧、希望,最后一个符号最为奇特——像是眼睛与门的结合。
苏芸的意识波动从门后传来,微弱但清晰。
我需要解开这个锁,我回忆起苏陌提供的信息:苏芸是因为接触一件古物而陷入昏迷的。
那件古物很可能与这些符号有关,但苏陌没有透露具体是什么。
我尝试转动旋钮,每转到一个符号,铁门就微微震动,发出不同的声音。
当转到“记忆”符号时,门上传来了微弱的人声,像是许多人在同时低语。
“……不要去……”
“……危险……”
“……回来……”
这些声音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带着恳求与恐惧。
其中一个声音格外清晰,是个年轻女声:“姐姐,别打开那扇门!”
姐姐?刚才听过苏芸的声音,这声音明显不是她,那这个声音是谁?
没时间深究,我继续尝试组合,当“记忆”与“恐惧”相邻时,低语声变得更加清晰:“……它醒了……它看见了……”
这些线索太碎片化,我需要更多信息。
我闭上眼睛,将意识延伸,尝试与苏芸的意识直接连接。
进入他人深层梦境是危险的,可能引发意识融合,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
短暂的抵抗后,我接触到了一片混乱的记忆碎片:
——一个小女孩在古老的宅院中奔跑,回头笑,身后是另一个稍大的女孩在追赶,两人额上都有淡淡的印记。
——昏暗的密室,中央石台上摆放着一个青铜盒,盒盖上刻着九只眼睛。
——尖叫声,光芒迸发,一个身影倒下。
——无尽的坠落,穿过层层光影,每层都有声音在呼唤她的名字……
我猛地收回意识,额头渗出冷汗。
那些记忆不属于表层意识,而是深埋在苏芸心灵深处的片段,甚至可能是被封存的记忆。
我猜想她们是双胞胎,苏芸有一个双胞胎姐姐或妹妹,但苏陌为何没有提及?
还有那个青铜盒,明显就是苏芸接触的古物。
九只眼睛……九层梦境……这之间一定有联系。
我重新审视锁盘上的符号,如果每个符号对应一层梦境,那么正确的顺序应该是通过梦境的路径。
苏芸的梦境结构是垂直叠加的塔状,所以我需要找到向上的顺序。
从第一层的“知识”(图书馆)到第二层的“挑战”(攀爬与谜题),那么第三层可能是……
我的目光落在“恐惧”符号上,深层梦境往往与情绪相关,恐惧是常见的主题。
尝试着,我将“知识”“挑战”“恐惧”三个符号按顺序排列。
铁门发出沉重的机械声,但只开了一条缝,又卡住了——显然,还需要更多符号。
我陷入沉思,回想起师父关于多层梦境的教导:“九为数之极,九层梦境若真的存在,必遵循天地人三才之规,每三为一组,层层递进……”
第一组可能是基础考验:知识、挑战、恐惧。
第二组是进阶:记忆、时间……还需要一个。
第三组则是最深层的:希望、某种关键元素,以及最后的“眼睛与门”。
如果这样排列,那么九个符号的顺序可能是:知识、挑战、恐惧、记忆、时间、选择(?)、希望、元素、终门。
但锁盘上没有“选择”符号,倒是有个类似天平图案的符号,或许代表“平衡”或“抉择”。
我尝试按这个顺序排列旋钮,每转到一个正确位置,铁门就开启一部分。
当最后一个“眼睛与门”符号归位时,铁门轰然洞开。
门后不是房间,而是一条向上的螺旋阶梯,阶梯尽头透着白光。
我踏上阶梯,向上走去。
每走一步,身体都感到沉重,像是逆流而上。
这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攀登,更是意识层面的对抗——有什么东西在排斥我的进入。
……
终于,我到达阶梯顶端,进入第三层梦境。
眼前是一片战场,不是现代战场,而是古代冷兵器时代的景象。
残破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地上插着折断的长矛与刀剑。
远处有燃烧的营帐,黑烟滚滚上升,天空是血红色的,没有太阳,只有一个巨大的漩涡缓缓旋转。
战场上尸横遍野,但奇怪的是,所有尸体都穿着同样的铠甲,像是同一支军队的自相残杀。
在这一片死寂中,我看到了苏芸。
她穿着一件破烂的白裙,赤脚站在战场中央,眼神空洞地看着四周。
这一层,她额上的符文清晰可见,微微发光。
“苏芸!”我喊道。
她缓缓转头,眼神中没有任何认出我的迹象:“你是谁?是来杀我的吗?”
“我是来带你回家的。”我小心地靠近。
“家?”她困惑地重复,“这里就是家。我一直在这里,看着他们战斗,死去,复活,再战斗……”
随着她的话语,战场上那些“尸体”开始蠕动。
铠甲里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一具具躯体重新站起,捡起武器,再次开始厮杀。
刀剑碰撞,呐喊震天,但所有声音都像是从水下传来的,模糊而遥远。
“看,他们永远不会结束。”苏芸平静地说,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这是恐惧的具象化——无尽的战争,永恒的杀戮。
但为什么苏芸的恐惧会是这个?她只是个年轻女孩,不应该有这种战场记忆。
除非……这不是她的记忆。
我想起之前接触到的记忆碎片:那个古老的青铜盒,那双胞胎的片段。
也许这些梦境并不完全源于苏芸自身,而是受到那件古物的影响,混杂了其他人的记忆与恐惧。
“苏芸,听我说。”我提高声音,盖过战场的喧嚣,“这不是真实的,是你的梦境。你必须跟我走,离开这里。”
她摇头:“我不能离开。如果我离开,他们都会死。真正的死。”
“他们早就死了。”我指着那些不断重复杀戮的士兵,“这些只是幻影,记忆的残影。”
“是吗?”她突然直视我的眼睛,那一刻,她的眼神变得异常锐利,“那你呢?你是真实的吗?还是另一个幻影?”
这个问题击中了我,在梦境中,解梦师必须保持自我认知的绝对清晰,否则可能迷失自我,成为梦境的一部分。
“我是真实的。”我坚定地说,“我是慕容梦笙,解梦师,受你哥哥苏陌的委托,带你离开这个梦境。”
“哥哥……”她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但随即被痛苦取代,“哥哥不能来这里。这里危险。有东西在等他……”
“什么东西?”
她突然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呻吟:“我不能说……它不许我说……”
天空中的漩涡加速旋转,血红色的云层中雷声轰鸣。
那些厮杀的士兵同时停下动作,齐刷刷地转向我们,数百双空洞的眼眶对着我们,场面令人毛骨悚然。
“它发现你了。”苏芸恐惧地低语,“快走,趁还能走……”
“跟我一起走。”我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冰冷如尸体。
就在我触碰到她的瞬间,整个战场开始崩塌,地面裂开巨大的缝隙,那些士兵坠入深渊,发出无声的呐喊。
苏芸的身体也开始下沉,但我紧紧抓住她。
“放开我!”她尖叫,“不然你也会被拖下去!”
“那就一起下去!”我不肯松手。
解梦师的第一准则:一旦与梦主建立连接,除非成功或被迫切断,否则不能放弃。
我们一同坠入裂缝,这一次的下坠比之前更加狂暴,周围不再是黑暗,而是飞速闪过的破碎画面:古老的仪式、燃烧的城池、哭泣的婴儿、青铜盒的开启、强烈的光芒……
最后,我们重重摔在坚硬的地面上。
第四层梦境。
我挣扎着起身,发现身处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
这里像是一座宫殿的内部,但建筑风格不属于任何已知文明。
高大的石柱上雕刻着非人的生物,天花板高不可见,隐没在黑暗中。
空气中漂浮着发光的微粒,像是星尘。
但感觉与前三层完全不同——更加古老,更加……真实。
苏芸倒在我旁边,已经失去意识,她额上的符文此刻明亮如灯,照亮了周围。
我扶起她,环顾四周——宫殿无比空旷,只有一个方向传来微弱的水声。
循声走去,我来到一个巨大的水池边。
池水清澈见底,水底铺满了发光的白色卵石。
但令人不安的是,池水表面映照出的不是我们,而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一个类似祭坛的地方,两个人影正在举行某种仪式。
我凝神细看,那两个人影似乎是两个女孩,穿着古老的服饰,额上有符文。
她们手牵手站在一个青铜盒前,盒盖已经打开,里面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然后,其中一个女孩突然倒下,另一个惊恐地后退。
倒下的女孩身体逐渐透明,最后化为光点,被吸入青铜盒中。
剩下的女孩跪地痛哭,她的额头符文变得异常明亮……水池突然波动,景象消失。
水面上浮现出一行行发光的文字,不是中文,也不是任何我认识的文字,但奇怪的是,我能理解其含义:
“双生之契,一者守梦,一者守醒。平衡破,梦境侵现实,真实融虚幻。九层为界,九眼为匙。唯解梦者能通其道,然通者未必能返……”
文字到这里中断,水池恢复平静,再次映照出我和苏芸的倒影。
但这次,我的倒影没有看我,而是低头凝视着水底,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它的东西。
我顺着倒影的目光看向水底,心脏几乎停跳——在那些发光的卵石之间,沉着一具骸骨。
骸骨的手腕上,戴着一个与我手上完全相同的玉镯——这是师父在我出师时赠予的法器,能稳定意识,防止迷失。
这怎么可能?玉镯是独一无二的,师父亲手制作。
除非……这具骸骨是未来的我。
我猛然抬头,发现宫殿开始扭曲,石柱弯曲变形,空间折叠重组。
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直接响在意识深处响起:“你终于来了,解梦者。我等你很久了。”
声音古老而疲惫,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
“你是谁?”我警惕地问,将苏芸护在身后。
“我是守护者,也是囚徒。是被遗忘的契约,是错误的选择。”声音回答,“你来到第四层,比之前那些都要深入。但你准备好面对真相了吗?准备好知道这女孩真正是谁?准备好知道你自己为何会被选中?”
我握紧拳头,意识中快速回放与苏陌的相遇。
他的平静,他的迫切,他隐瞒的信息……这一切似乎都不是巧合。
“告诉我。”我说。
声音笑了,那笑声中满是苦涩:“那么,继续深入吧。穿过九层梦境,到达核心,你会看到一切。但记住,每深入一层,离现实就远一步。很多解梦者到达这里,选择了回头。有些选择了继续,但再没有回来。”
“那些没有回来的人……”
“他们成了梦境的一部分。”声音证实了我的猜测,“就像你将在水底看到的自己。那是可能性之一,不是必然,但可能性很高。”
我看着水底那具戴着玉镯的骸骨,感到一阵寒意。
苏芸在我怀中微微动了动,睁开眼睛,这一次,她的眼神清澈,像是暂时恢复了意识。
“慕容姐姐?”她虚弱地说,“我在哪里?为什么我记不起……”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我身后。
我转身,看到宫殿尽头出现了一扇门。
那不是普通的门,而是由光影交织而成的漩涡,缓缓旋转,散发着诱惑与危险并存的气息。
第五层的入口。
声音再次响起:“选择吧,解梦者。带着她回头,你可以安全返回现实,但她将永远沉睡。或者继续前进,面对未知的真相,但可能永远迷失。”
我低头看苏芸,她眼中满是恐惧与困惑。
“我哥哥……”她小声说,“他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陷入危险,会有人来救我。那个人……是你吗?”
我想到苏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隐瞒的事实,他急切的态度。
但我也想到师父的警告,想到自己这些年的傲慢,认为自己无所不能。
现在,我站在一个可能超出我能力的难题前。
选择回头,维持我完美的解梦记录,继续过奢靡的生活,但让这个女孩永远沉睡。
或者选择前进,面对可能让我迷失的真相,甚至可能像水底那具骸骨一样,永远留在这里。
我深吸一口气,梦境中这个动作没有意义,但给了我一种仪式感。
“我们继续。”我对那声音说,也对苏芸说。
抱起虚弱的女孩,我走向那扇光之门。
就在踏入漩涡的前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水池——水底那具骸骨的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然后,光芒吞没了我们……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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