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视元年秋七月的最后几天,洛阳宫城里的风,已经带上了早秋的微凉。
罢停建造“通天浮屠”及僧尼日捐一钱诏令的敕书,以女皇朱批、凤阁用印、鸾台复核的完整程序颁行天下,快马分送各道州县,贴榜宣示于通衢要津、天下寺观。这道突如其来的禁令,与月余前那道上谕同样令人震动,引发的波澜却截然不同。
朝堂之上,气氛微妙地松弛下来。此前紧绷着弦、唯恐被这旷世工程拖累的各部有司官员,暗中松了口气。梁王武三思及其党羽虽心有不甘,但见女皇意已决,且狄仁杰、张柬之等老臣风头正劲,也只能暂且偃旗息鼓,转而揣摩新的风向。反倒是那些清流文官、务实之臣,对女皇最终能纳谏止奢,多了几分真实的感佩,朝议时言谈间也多了些生气。
然而,这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唯独未能蔓延至上阳宫的最深处。
观风殿西暖阁,武曌斜倚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榻前鎏金博山炉里,一缕极淡的龙涎香线袅袅升起,在空中打了个旋,便消散在午后过于明亮的日光里。她手里拿着一卷《臣轨》——这是她早年亲自撰写的训诫百官之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而是穿透半开的菱花格窗,投向远处宫墙外依稀可见的天际线。
那里,本该有一座佛的轮廓,接天连云。
罢停的诏令是她亲手所下,理性权衡后的正确决定。狄仁杰那篇万言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敲在帝国最脆弱的神经上,她无法忽视,也不敢忽视。作为帝王,她做出了最符合“明君”形象的选择,或许还会在史书上留下“晚年知过能改”的一笔。
可是……
胸腔里某个地方,却像是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块,留下一个飕飕漏风的空洞。那不是懊悔,不是愤怒,甚至不是遗憾,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失落。
一种精心构筑的、用以对抗时间洪流与身后虚无的堤坝,刚刚垒起基座,便被告知此路不通,必须拆毁的失落。那尊金光万丈、俯瞰众生的巨佛,不仅仅是一个工程,更是她倾注了无数想象与期盼的精神图腾,是她为自己辉煌而孤独的统治生涯,设定的一个终极的、物质的句号。
如今,这个句号被生生擦去了。
“陛下,”上官婉儿轻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张奉宸(张易之官爵)求见,说新得了一阕南曲,谱子清雅,想为陛下奏来解闷。”
武曌眼睫微动,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朕有些乏,今日罢了。”
婉儿静立片刻,应了声“是”,悄然退下。她听得出来,女皇声音里的“乏”,不是身体的困倦,而是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对周遭一切热闹与逢迎的厌倦。
这种厌倦,在接下来几日,愈发明显。
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依旧殷勤入侍。他们带来了洛阳市井最新流行的螺钿妆匣,里面是巧匠用各色宝石碎片拼贴出的“百花朝阳”图,流光溢彩;他们搜罗了西域胡商传来的奇异香露,气味馥郁变幻;他们甚至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对通体雪白、眼如红玉的拂林犬,憨态可掬,试图博她一笑。
若是往日,武曌或许会略展欢颜,赞许他们的用心,赏赐些锦缎金珠。可如今,看着二张年轻光润的脸上那刻意堆砌的、带着谄媚与讨好的笑容,看着那些精巧却无甚大用的玩意儿,她心头却只泛起一阵莫名的烦躁。
“放着吧。”她总是这样简短地打发,目光很少在他们身上停留。
有一次,张昌宗兴致勃勃地谈起近日神都文人圈中传唱的新诗,语句秾丽,用典精奇。他背诵了几句,确实辞藻华美。武曌听着,起初还有些兴趣,但很快便觉索然。这些诗句,美则美矣,却如同精致易碎的琉璃盏,空有形式,内里缺乏那种能真正撼动人心、穿透时光的力量。它们与朝堂上那些华丽的颂圣辞章并无本质不同,都是依附于权力与浮华的装饰品。
而她渴望的,是能真正“不朽”的东西。
二张显然察觉了她的冷淡,举止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与惶惑。他们不懂,为何一向宠爱他们的女皇,忽然间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致。他们只能加倍地察言观色,更加轻柔地说话,更小心地伺候。
这种刻意的谨慎,反而让武曌更加不适。她挥退了他们,声称要独自静修。
静修的夜晚,长生殿侧殿的密室里,只点了一盏孤灯。武曌没有焚香,没有诵经,只是独自坐在蒲团上,面对着空荡荡的墙壁。这里没有奏疏,没有朝臣,没有宠侍,只有她,和无处可逃的寂静。
闭上眼睛,那尊未曾建起的巨佛却越发清晰。她能“看到”它庄严的法相,慈悲的眉眼,通体流淌的金光,以及背光上镶嵌的无数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的、令人目眩神迷的七彩晕轮。她能“听到”想象中的万民匍匐在佛座之下,发出震撼山岳的朝拜与祈愿之声,那声音里混杂着对她的敬畏与对神佛的虔诚。她甚至能“感到”那佛像巍然屹立、穿越千年风霜的坚实存在感。
然后,幻象如水中泡影般,“噗”地一声,碎裂,消散。
留下的,是更深、更冷的虚空。
她下意识地抬手,探入怀中衣襟内侧,指尖触到一块温润微凉的硬物。将它取出,托在掌心。正是那块“灵犀墨玉”。多年贴身佩戴,玉的表面已被体温煨得光滑莹润,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内敛的墨色光泽。玉中心那一缕流云状的白芒,仿佛比多年前更加灵动,缓缓流转,似有生命。
“常守本心,得见真章。”
那个人的声音,跨越数十年的光阴,依旧清晰地在耳边响起,带着利州江畔夜风的微凉,和星辰般的笃定。
本心……
武曌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玉身,眼神复杂至极。讥诮、怅惘、追忆、乃至一丝被岁月磨蚀得几乎难以辨认的酸楚,交织在一起。
她的本心是什么?
是那个在荆州都督府后花园里,对着父亲铠甲说出“恨不为男儿”的懵懂少女?是那个在太宗后宫默默无闻、却暗自观察学习权谋机变的才人?是那个在感业寺青灯古佛下,不甘命运、用血泪写下《如意娘》的落魄尼姑?还是那个重回宫廷,以决绝手段扫清障碍、步步登临权力巅峰的昭仪、皇后、天后?
不,那些都是过往的碎片,是通向此刻的阶梯。
她摊开另一只手,掌心向上,空空如也。然后,缓缓攥紧。
权力。掌控自己命运,进而掌控天下人命运的,至高无上的权力。这才是她一路行来,披荆斩棘、甚至不惜背负血亲枷锁也要攫取的核心。她的本心,早已与这皇权宝座融为一体。坐在这里,她才是武曌,才是圣神皇帝。
然而,坐在这里,她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感受到,这权力的基石之下,那涌动不息的暗流——时间的侵蚀,衰老的迫近,人心的难测,历史的审判。她需要为这权力,为她这个人,找到一种超越时间、稳固基石的“证明”。
巨佛是一种证明,但失败了。
那么,还有什么?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掠过密室内简单的陈设,最终落在角落里一面等人高的铜镜上。她站起身,走到镜前。
镜中映出一个身着素色常服的老妇。头发虽精心梳理过,仍难掩银丝遍布;脸庞保养得宜,施了薄粉,却遮不住皮肤松弛的纹路和眼角的深刻痕迹;那双曾经锐利如鹰、妩媚如狐的眼睛,如今虽依旧明亮,深处却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
这就是现在的她。七十六岁的武曌。
她的视线越过自己的影像,仿佛穿透铜镜,看到了其背后悬挂的那幅巨大的《大周疆域图》。上面用朱笔勾勒出辽阔的疆土,从安东到安西,从漠南到岭南,无数州县,千万生民。
这是她的功业。
自辅政到临朝,再到称帝,数十年来,她打击门阀,改革科举,提拔寒士;她重视农桑,兴修水利,稳定均田;她任用将领,稳定边疆,虽偶有挫折,但大体维持了帝国的版图与尊严;她创造新字,改革礼制,试图塑造全新的武周文化符号……桩桩件件,哪一桩不是实实在在的功绩?
可是,这些够吗?
她想起读过的史书。后世评价一个帝王,尤其是她这样以非常手段登基、打破传统的帝王,会多么严苛?他们会揪住“牝鸡司晨”不放,会放大任用酷吏的黑暗,会诟病晚年宠幸佞幸、奢靡渐起,甚至可能将她所有的政绩都归因于继承了前朝的遗产,或是臣子的努力。
她需要一种更直观、更无可辩驳、更能体现“武周盛世”独特气象的载体。一种能将她个人的意志、时代的精华,熔铸为一体,穿越时空,直抵后人心灵的东西。
巨佛的构想,试图用宗教的崇高与物质的宏伟来达成这一点,却倒在了“劳民伤财”的现实铁壁前。
那么,还有什么路径?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灵犀墨玉硌在掌心,带来清晰的微痛。那流云状的白芒在她指缝间隐隐流转。
“得见真章……”
真章何在?不在虚妄的宗教奇观,那在何处?
她的目光,缓缓从铜镜中的自己,从背后的疆域图,移向了密室另一侧。那里,靠墙立着一排高大的紫檀木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她历年批阅的重要奏疏副本、她亲自撰写的《臣轨》、《百僚新诫》等书稿,以及一些她时常翻阅的经史典籍。
书香墨韵,纸册典籍。
一个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火星,在她幽深的眼眸最底层,悄然亮起。
也许……方向错了?
不朽的丰碑,未必需要矗立在天地之间。
也可以,镌刻在文明的血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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