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七月上旬。
战火硝烟已然散尽,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焦土、血腥与夏日腐败物混合的刺鼻气味。城墙上,工匠和民夫正忙着修补被投石机砸出的缺口,清理血迹,重新竖起残破的旗帜。城门内外,往来穿梭的不再是杀气腾腾的士兵,而是收敛尸骨的队伍、运送木石砖瓦的车队,以及脸上带着劫后余生庆幸、却又难掩悲戚的百姓。
都督府内,气氛却并未完全放松。赵颢身上的铠甲尚未卸去,甲叶上还残留着干涸的暗红。他正与几位僚属清点战果,安排抚恤,重新部署城防,忙得脚不沾地。但在他心底,除了胜利的喜悦与如释重负,还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疑惑与隐隐的后怕。
那份改变战局的“箭书”,那份详尽得可怕的“破敌策”……究竟是什么人送来的?战后,他曾试图寻找线索,甚至暗中询问过一些在凉州颇有势力的江湖人物和商队首领,皆茫然无果。仿佛那真的只是天降神兵,事了拂衣去,不留半点痕迹。只有鬼哭峡内被烧得只剩焦炭的粮车、黑风坳畔堆积如山的吐蕃人尸体,无声地证明着那份情报的千真万确。
更让他心思沉重的是,主帅娄师德在率主力东返前,曾将他单独唤至帐中,将那份他见过的“破敌策”原件(已被汗水浸透磨损)郑重交还给他,并低声嘱咐:“此物……妥善收存。献策之人,非比寻常。朝廷或有明旨褒奖,然其人既不愿显名,我等亦不必深究,徒惹烦恼。只需记住,此战能胜,非独我军将士之功,亦有冥冥之中,护佑华夏之英灵。” 娄师德说得含蓄,但赵颢听出了其中的告诫意味——不要去探究那背后的秘密,那可能触及某些超越寻常朝野格局的、不可知的力量。
赵颢将那份变得沉甸甸的绢帛锁入自己最隐秘的箱箧底层。他知道,这个秘密,或许将伴随他一生,成为这场辉煌胜利背后,一个永不为人知的注脚。而凉州城,在短暂的欢庆后,将重新绷紧弓弦,警惕着吐蕃可能的报复,也在无形中,承担了那份神秘守护所带来的、未知的风险。
与此同时,娄师德在返回陇右大本营途中,写下了另一份更加机密的奏疏,直送神都,直达天听。在这份奏疏中,他除了详述战术细节,更以老成持重的笔触,强调了“凉州忠义”、“边民效死”,但也以极其隐晦的方式,再次提及“似有高人暗助,其智深远,其迹飘渺”,并委婉建议朝廷“可默察而善用之,然不可强求,以免惊扰义士之心,反失其助”。这既是为可能的后续接触留下伏笔,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将这件事以一种既承认其存在、又保持适当距离的方式,摆在了女皇面前。
洛阳,七月中旬。
上阳宫观风殿内,关于凉州大捷的封赏诏书已明发天下,朝廷上下仍沉浸在一片振奋之中。然而,武曌内心的波澜,却并未随朝堂喧嚣的平息而完全止息。
她再次独自拿出了娄师德那份密奏,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关于“无名义士”的段落上。指尖无意识地,又抚上了胸前的衣襟。灵犀墨玉温润的触感透过薄薄的丝绸传来,带着恒定的微凉,却仿佛能灼烫她的指尖。
她知道,自己那道“暗中察访,勿扰其隐”的旨意,多半不会有确切的结果。若真是墨羽,其行事之隐秘,连娄师德、赵颢这等沙场宿将、地头蛇都无从追踪,地方官府又能查出什么?这道旨意,与其说是为了寻找,不如说是她内心某种情绪的外化——她想确认,却又害怕真的确认;她想靠近那可能与他相关的痕迹,却又深知横亘在彼此之间的,是再也无法跨越的深渊。
几次夜深人静时,她屏退左右,只对上官婉儿流露出些许疲惫与罕见的迷茫:“婉儿,你说……这世间,是否真有超越王朝兴替、始终守护着某种根本的力量?不为君,不为国,只为……这片土地,这些人?”
婉儿垂首,谨慎答道:“陛下,《左传》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然民心所向,文明所系,或亦有冥冥气运,非人力所能尽窥。凉州义士所为,或便是此气运之显化,亦是陛下德政感召所致。”
感召?武曌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自嘲。她并不完全相信。她更倾向于认为,那是某种有组织、有理念、高度自觉的力量。而能驾驭这种力量的……她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青衫落拓的身影。
思念?不,那太软弱了。是探究,是审视,是作为帝王对潜在力量的天然警惕与权衡,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被“守护”着的复杂感受——即使那守护的对象早已不是她个人。
最终,她将那份复杂的情绪,再次压入心底最深的角落。她是武曌,是圣神皇帝,她的不朽之路,在于她统治下的文治武功,而非寄托于任何外来的、不可控的力量或情感。
只是,在无人看见的深夜里,那枚贴身的墨玉,似乎比以前,更沉了一些。
天枢城,几乎同时。
华胥国内阁举行了一次非正式但级别甚高的评估会议。李恪作为元首代理人主持,李弘、李贤、玄影(已从倭国述职返回)、陆明远、白范黎等核心成员出席。会议通报了由东方墨转来的凉州之战详细报告及莫文的补充说明。
“此役,大陆墨羽表现出色。”李恪的声音平稳,带着一贯的沉稳,“不仅情报精准及时,传递链条安全高效,更重要的是,莫文在决策介入的程度上把握得恰到好处——提供了关键信息和建议,但未越俎代庖,未暴露自身,将行动与荣誉完全留给了前线将士和朝廷。这完全符合元首制定的‘深潜观察、备急应变’新战略精神。”
李贤接口,语气中带着司法院首席特有的严谨:“此战也验证了墨羽‘守护文明根基’底层指令的有效性。面对外侮,自动触发响应机制,优先保障民生与战略要地安全,这为我们未来处理类似危机提供了范本。”
玄影则从外事与情报角度补充:“吐蕃经此一挫,论钦陵威望受损,其国内矛盾可能加剧,短期内大举东侵的能力下降。但吐蕃国力未损根本,仍是未来边患主要来源。我们应通过西域墨羽网络,继续密切关注其内部动向,尤其是王权与相权之争。此外,”他顿了顿,“此次行动,我们启用了几条潜伏很深的线路,虽然事后已安排静默和转移,但仍需评估暴露风险。莫文在报告中已启动相关善后程序。”
会议最终达成几点共识:一是肯定大陆墨羽此次行动,并作为案例归档,供华胥各院及海外州府参考学习;二是指示军事院、外事院据此微调对中原及周边局势的评估报告,特别是关注吐蕃、突厥后续反应;三是提醒各方,墨羽的“守护”行动必须始终以“隐蔽”和“适度”为原则,避免直接卷入中原政权内部事务。
会议结束后,李恪独坐片刻。他望向东方,那是大唐故土的方向。凉州之捷,让他欣慰,但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那片土地上问题的复杂性,绝非一两场胜仗可以解决。华胥的道路,是另一条需要坚定走下去的路。而墨羽的存在,就像一道隐形的桥梁,或是一面镜子,既连接着过去与现在,也映照出两种文明发展路径的不同光影。
无声的共鸣与分野。
时间悄然滑入七月下旬。
在凉州,赵颢锁好了那份秘密,继续他作为守将的职责,城池在伤痛中缓慢复苏,边境暂时归于一种紧绷的平静。
在洛阳,武曌收起了那枚让她心绪微澜的墨玉,将全副精力投入到《三教珠英》的编纂督导中,观风殿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与远处编纂院的灯火遥相呼应,仿佛在竞赛着另一种形式的“不朽”。
在撒马尔罕附近的绿洲,东方墨与青鸾已收拾行装,准备继续向西,前往怛罗斯。临行前,东方墨最后看了一眼东方天际的晨曦,目光平静悠远,再无波澜。
而在神都洛阳那间不起眼的“陈记绸缎庄”后院,莫文亲手将此次凉州行动的所有原始记录、往来密函,投入一个特制的铜盆中,看着它们被蓝色的火焰迅速吞噬,化为灰烬。火光映照着他清癯而平静的脸。一些相关人员已被安排“休假”或“外派”,几条高级线路进入休眠。一切痕迹,都被小心地抹去,如同潮水退去后的沙滩,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他推开后窗,清晨微凉的风吹入,带着市井即将苏醒的烟火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如同最普通的商人一般,温和而略带疲惫。
三条线,一种守护。
武曌在明处,以煌煌文治,试图在青史笔墨间镌刻永恒。
东方墨在远方,以文明播种,在更广阔的天地间勾勒未来。
而莫文与他的墨羽,则在最深最暗的阴影里,以情报为刃,以生命为薪,默默守护着当下的安宁与文明的底线。
他们走向不同的方向,秉持不同的理念,却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回应着这片古老土地上千百年来“守护”的命题。历史的余韵悠长,未来的伏笔深藏。凉州的一场烽火,照见了过往的情愫,也照亮了前路的崎岖与分野。而更波澜壮阔的碰撞、更深刻复杂的纠缠,或许,就在那看似平静的晨曦之后,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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