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朔日(初一),常朝之后,照例是批阅奏疏的时辰。
观风殿书房里,窗扉半开,初秋爽朗的风穿堂而过,稍稍驱散了连日的沉闷。武曌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面前堆积的奏疏如同小山。她揉了揉有些酸胀的额角,拿起下一本。
奏疏的封题是常见的青纸墨字,题款为“麟台监臣峤谨奏”。李峤,麟台监(秘书监)长官,当世着名的文士,以诗文绮丽、博闻强识着称,亦是“文章四友”之一。他的奏疏,多半与典籍校雠、礼仪考订相关,属于清要而非急切的事务。
若是平日,这类奏疏武曌或许会稍后浏览,甚至交由上官婉儿先做摘要。但今日,不知是那穿堂风带来了些许清明,还是内心深处仍在无意识地寻觅着什么,她竟未将其搁置,而是直接展开了帛卷。
奏疏开篇,依旧是骈四俪六的典雅文风,颂圣之辞严谨工稳。武曌目光快速掠过,并未停留。然而,接下去的内容,却让她持卷的手指,微微一顿。
李峤并未就具体某部典籍的校勘或某个礼仪细节提出请示,而是洋洋洒洒,上了一道《请修群书奏》。奏疏的核心,是建议朝廷应当趁“海内乂安,文教昌明”之时,系统整理编次天下图籍,尤其是儒家经典、诸子百家、历史着述中的精要部分,编纂成一部便于查阅、具有权威性的大型类书。
“……臣闻昔汉武帝元朔年间,天下少事,乃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至孝成帝时,复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命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向卒,哀帝使其子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班固《汉书·艺文志》,实本于此。此乃汉室崇文之盛事,亦为后世学术之渊薮。”
武曌的目光在这一段文字上停留了。刘向、刘歆父子校书编目,成《七略》;班固据以作《艺文志》……这些典故她自然熟悉。李峤以此开篇,是在为他的提议寻找历史的先例与合法性。
她继续往下看。
“降及魏晋,虽世事纷攘,然文脉不绝。魏秘书郎郑默始制《中经》,晋秘书监荀勖又因《中经》,更着《新簿》,分为四部,总括群书。此皆乱世存续文明之火种也。”
“至我大唐贞观之初,太宗文皇帝锐意经籍,于秦府开文学馆,召名儒十八人为学士,分班轮值,讨论坟典。后又置弘文馆于殿侧,选天下文学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等,以本官兼学士,更日宿直。听朝之暇,引入内殿,讲论前言往行,商榷政事,或至夜分乃罢。复命颜师古、孔颖达等撰定《五经正义》,令天下传习,由是儒学复兴,文教大昌。此实贞观之治,光耀千古之文治根基也!”
读到“贞观之治”、“文治根基”时,武曌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太宗皇帝……那个她曾经仰望、侍奉,内心情感极其复杂的帝王。他的文治武功,一直是压在后世君主,尤其是她这位“女主”心头的一座高山。李峤在此处提及太宗崇文事迹,是无意,还是有意提醒?
她按捺住心绪,继续阅读奏疏的主干。李峤开始详细阐述为何当下是编纂群书的最佳时机,以及此举将带来的深远影响:
“今陛下嗣圣临朝,十有余载,涤荡乾坤,更造寰宇。武功赫赫,北慑突厥,西抚吐蕃;文治绵绵,制礼作乐,昌明科举。海内富庶,库府充盈,英才鳞集于京畿,典籍山积于秘府。当此盛世,若仅守成规,未免辜负天时、地利、人和。”
“臣愚以为,宜仿汉、晋、国初故事,特降纶音,广征天下遗书,命文学之臣,总领其事,分曹编纂。不独儒家经典,凡史传、诸子、诗文、天文、地理、律历、医药、方技、佛典、道藏,乃至百家杂说、域外见闻,但有所长,皆在搜罗采撷之列。去芜存菁,分门别类,汇为一书,或可名曰《文枢》、《典林》之类。”
“此书若成,其利有五:一则可备圣聪,陛下万机之暇,披览群籍,如观掌纹,于治国安邦、陶冶性情,大有裨益;二则可惠士林,天下学子,得一编而窥古今学术之概略,省却翻检之劳,于育才兴学,功莫大焉;三则可彰文治,昭示天下,陛下非仅以武功定鼎,更以文德化民,盛世修典,足堪比拟汉武、太宗;四则可存绝学,使濒临散佚之古籍、孤本,借朝廷之力得以保存流传,泽被后世;五则可垂范百代,光耀史册——此非土木工程之可比,乃真正不朽之盛业也!”
“垂范百代,光耀史册……真正不朽之盛业也!”
最后这两行字,如同两道强光,猝然刺入武曌的眼底,在她心中那片因巨佛幻灭而留下的荒芜空地上,轰然炸响!
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滞,捏着奏疏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目光死死盯住那几行字,反复咀嚼。
垂范百代。光耀史册。不朽盛业。
这几个词,每一个都精准地敲打在她最敏感、最渴望、也最焦虑的神经末梢上!
是啊……为何之前未曾如此清晰地想到?
佛像立在地上,会朽坏,会湮灭,会因朝代更替、信仰变迁而失去意义。即便建成,后世也未必全领其“功德”之美意,反而可能因其劳民伤财而诟病。
但书籍不同!
刘向父子的《七略》、荀勖的《中经新簿》、唐太宗的弘文馆与《五经正义》……千百年后,人们依然在研读、引用、追述。这些编纂者、推动者的名字,也随之镌刻在了文明的长卷上,与他们所整理的典籍一同不朽!这是比金石更加坚韧、比佛像更能穿透时光的载体!
李峤说得对,这才是真正的“文治”,是超越一时政治得失、直达文明核心的功业!
激动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让她因连日落寞而有些僵冷的身体,都似乎重新焕发出热度。但帝王的理智立刻让她压下这股澎湃,强迫自己更冷静、更深邃地思考。
李峤的提议,是整理“群书”,偏向于儒家经典与综合性知识。这很好,但……是否还可以更进一步?
一个更大胆、更恢弘、也更符合她武曌独特地位与野心的构想,如同破晓时分的第一缕天光,开始在她脑海中勾勒出朦胧却激动人心的轮廓。
儒、释、道。
这三教,构成了中土文明思想世界的鼎足。她本人,与这三教的关系都极为复杂深刻:她以儒家礼仪治国,借佛教理论登基(《大云经疏》),对道家思想亦不排斥(曾追尊老子,亦炼药求长生)。她的统治,本身就带有某种“三教并用”的实用主义色彩。
那么,何不将这种“并用”,升华为一种主动的“熔铸”?
编纂一部书,不是简单地汇总儒家经典,而是平等地收录、整理、融合儒、释、道三家的核心典籍、重要思想、代表性论述!将三教的精华,如同采撷珍珠美玉一般,汇聚一堂,分门别类,加以阐释,使之成为一部体现“武周气象”的、空前规模的类书!
这不仅能彰显她作为帝王“海纳百川、熔铸百家”的无比胸襟与气度,更能巧妙回应她统治合法性的来源问题(佛教),展示她治理国家的思想基础(儒家),甚至暗合她个人对生命与永恒的某些思考(道家)。这比单独崇佛或单独尊儒,都更具包容性与策略高度。
名字……或许可以叫《三教珠英》?取三教精华如“珠”,荟萃成“英华”之意。雅致,响亮,寓意深远。
想到这里,武曌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声。那是一种久违的、因发现新道路、新可能而激发的兴奋与活力。先前的失落、虚空、厌倦,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薄雾,瞬间退却了大半。
她将李峤的奏疏轻轻放在御案上,身体向后靠入椅背,闭上双眼。但脑海中的思绪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活跃、清晰。
编纂如此巨着,固然也是浩大工程,需要调动大量文士,耗费时间精力,但与建造通天佛像相比,有本质的不同:
其一,动用的是国家文化力量与文人集团,而非直接征发民夫、盘剥僧俗,社会阻力与道德风险小得多。
其二,成果是文化财富,易于获得士林阶层的普遍认同与赞誉,能极大巩固统治的文化基础,吸引天下英才。
其三,主持如此盛事,本身就是无上荣光,能将她“崇文”的形象推向极致,有效对冲晚年某些不利的政治评价。
其四,成书之后,可以颁行天下官学、重要寺院、道观,甚至远播四夷,其教化影响力与文明辐射力,难以估量。
其五,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只要中华文明不绝,文字不灭,这部汇聚了一个时代精华的巨着,就有极大可能流传下去。后世人只要翻开这本书,就会想起“武周”,想起她武曌!这才是真正的、无法被轻易抹杀的“不朽”!
良久,武曌缓缓睁开眼。眸中先前弥漫的空茫与疲惫已被涤荡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锐利而明亮的光芒,如同经过淬炼的宝剑,寒光内敛,却更显锋芒。
她再次拿起李峤的奏疏,目光落在最后的署名和日期上。
“李峤……麟台监……” 她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个人,这篇奏疏,来得正是时候。
她抬起头,望向书房门外。秋阳正好,透过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远处,隐约传来宫廷乐师排练雅乐的丝竹之声,悠扬而庄重。
一个新的、以笔墨书香构筑永恒的计划,已然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只待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
“来人。” 她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与威仪。
一名内侍应声悄然而入,躬身听命。
“传朕口谕,”武曌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上的奏疏,“麟台监李峤所奏《请修群书》一疏,朕已阅。所言甚有见地。令其于三日内,再拟一份更详尽的条陈,将编纂宗旨、体例规模、所需人员、大致时限、可能耗费等项,逐一列出,报朕御览。”
“遵旨。”内侍领命,悄声退下。
武曌重新坐直身体,目光扫过案头其他等待批阅的奏疏,那份因巨佛计划搁浅而萦绕多日的沉重与怠惰,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目标感的、近乎急切的工作欲望。
她知道,这条路,走对了。
而在她指尖无意触碰到的、御案下方某个抽屉的冰冷铜环时,那里面,静静躺着她不久前刚刚收起来的、关于“通天浮屠”的构想草图。
一张图纸,与一个即将诞生的、更加宏伟的文化蓝图。
时代的车轮,就在这无声的替代与升华中,悄然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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