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名“穗安”,身着寻常布衣男装,仅带两名沉默干练的暗卫,馨宁踏出了困守三十年的辰荣府邸,也踏入了真正的大荒人间。
最初的新奇与短暂的轻松很快被现实的沉重所取代。
她行过尚未被战火蹂躏的中原腹地,也靠近过双方拉锯争夺的边陲城池。
所见所闻,像冰冷的雨水,一点点浇灭了她初出樊笼时那点微弱的雀跃,只剩下越积越厚的郁结。
她看到膏腴之地田园荒芜,因为青壮都被征召去了前线;她看到简陋的驿道上,衣衫褴褛的流民拖家带口,眼神麻木地向着他们认为更安全的方向迁徙;
她看到边境小城里,药材、粮食价格飞涨,普通人家一场风寒就可能夺去性命,而城内贵族府邸依旧夜夜笙歌,谈论着最新的战局,计算着自家的得失。
最让她心头窒息的,是那些即将开赴前线,或从前线轮换下来休整的普通兵卒。
他们大只是有些粗浅灵力的普通神族或纯粹凭借血肉之躯的凡人。
他们脸上刻着风霜与疲惫,眼中却燃烧着一种她起初难以理解、后来却感到无比悲凉的炽热。
在一处靠近前线补给线的小镇茶棚里,她曾默默听着几名伤兵闲聊。
一个断了条胳膊的汉子狠狠灌下粗茶,哑着嗓子道:“狗日的西炎崽子,老子这条胳膊换了他三个,值了!等伤好了,老子还去!
赤宸将军说了,砍下西炎伍长的人头,赏良田五亩。
老子家那破地方,三代人刨食也攒不下两亩好地。”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脸上带着一道尚未痊愈的狰狞疤痕,眼睛却很亮:“我阿弟前个月立了功,得了军爵,虽然只是最低等的‘公士’,但家里免了三年赋税,村里亭长见了我爹都客气三分。
等这次打完仗回去,我也要挣个爵位回来,让我娘也风光风光。”
另一个年纪颇大、满脸风霜的老兵闷声道:“风光?能活着回去再说吧。不过……咱不拼也不行啊。
将军打胜了,答应分给咱这些出力人的田地才算数。要是将军败了,西炎人打过来,别说田,命保不保得住都难说。
隔壁村老王头,早年西炎人打过来时,全村都被屠了……跟着赤宸将军,起码有口饭吃,有条活路,还能搏个前程。”
“是啊,搏个前程!”
“为了家里那点地,为了娃以后不用像咱这么苦……”
馨宁坐在角落里,面前一碗粗茶早已凉透。
她想起辰荣府中,那些高等神族们酒宴上的高谈阔论,他们为“正统”争执,为利益算计,谈论起战争,如同谈论棋局,带着一种隔岸观火的优雅冷漠。
他们或许会在冲突中陨落,但那终究是极少数。
真正的战争巨轮,碾碎的是无数如眼前这些兵卒一般的血肉之躯,是茶棚外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是田园荒芜后嗷嗷待哺的孩童。
高等神族没死几个,受苦的终究是百姓。
可偏偏,正是这些受苦最深、最该厌战的百姓,却又成了支撑这场战争最庞大、也最无奈的基石。
他们前仆后继地冲向战场,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复国大业”,而是因为赤宸给了他们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诱饵——军功封爵,土地赏赐。
那不仅仅意味着财富和地位,更意味着在这乱世中,一个家族能够扎根存活下去的根本。
同时,他们也恐惧,恐惧赤宸失败后,西炎的铁蹄会带来更彻底的剥夺与毁灭。
于是,别无选择的他们,只能将性命绑在赤宸的战车上,用血肉去搏一个渺茫的、或许永远无法真正安稳的“未来”。
这是怎样的一个循环?
用苦难去喂养战争,再用战争许诺一个终结苦难的虚幻未来。
而操纵这一切的,无论是赤宸,还是西炎的王公贵族,抑或是她父亲身边那些空谈的谋士,本质上,又何尝不是将这些人命视为筹码?
馨宁放下几枚铜钱,沉默地起身离开茶棚。
小镇外残阳如血,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半年的游历,并未给她带来豁然开朗的自由,反而让她更深地陷入了某种清醒的痛苦之中。
她看到了枷锁之外的广阔天地,却发现这天地之间,无处不是另一种形态的、更庞大更无形的囚笼。
她开始更频繁地想起父亲的话,想起自己“王姬”的身份,想起那似乎注定要成为“装饰品”的命运。
与这茫茫众生无望的挣扎相比,她那点对个人自由的渴求,是否显得太过奢侈和渺小?
可她依然不甘。
好像不止是不甘于那注定的、作为政治筹码联姻的命运。
看着那些在泥泞中挣扎求生,却仍要拼死挤上战场赌命的凡人与低等神族,看着他们眼中那点微弱却固执的光,馨宁心底深处,某种更加深沉、更加灼热的东西被触动了。
她想做点什么。
她想帮帮他们。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火燎原,再也无法压抑。
可随即而来的是更深的茫然与无力,如何帮?
以一己之力,对抗这绵延了千万年的世道?
对抗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对抗高高在上的神族威严,甚至对抗赤宸那看似给予出路、实则同样利用与消耗他们的战争机器?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沉重。
脑海中的记忆碎片,在这极致的困惑与求索中,竟开始不安分地翻涌起来,不再是零散的画面,而是一些更加凝练、更加铿锵的……声音?意念?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是谁创造了这个世界?是我们劳苦的众生!一切归劳动者所有,哪能容得那些寄生虫!”
“……真正强大的力量属于……属于这世间最广大的、被压迫被剥削的……联合起来!”
“……要分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压迫愈深,反抗愈烈……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这些碎片化的语句仿佛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撞击着她的神魂。
它们陌生而奇异,与这个世界“血脉为尊”、“力量至上”、“弱肉强食”的法则格格不入。
什么“劳动者”?什么“联合”?什么“剥削”?
这些词汇初听荒谬,可当她将眼前所见——贵族坐享其成、修士垄断资源、凡人如蝼蚁般劳作牺牲却所得无几——与这些碎片对应起来时,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撕开迷雾的透亮感!
这不是个人的悲悯,也不是上位者施舍般的“仁政”。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看待世界的方式,一种试图从根本上解释为何苦难如此普遍,并指出一条彻底挣脱之路的疯狂又恢弘的构想。
“团结……起来?”
她喃喃自语,站在荒芜的田埂上,望着远处残破的村落。
“不是依靠某个英明神武的君王,不是等待某位仁慈神只的垂怜,而是让所有被压迫、被剥夺的‘大多数人’,意识到他们共同的处境,联合成一股力量,去争取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
这想法太叛逆,太骇人听闻,几乎动摇了这个修真世界最根本的秩序假设。
神族天生高贵,力量决定一切,弱者依附强者,这不就是天经地义吗?
可如果……如果这“天经地义”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公呢?
如果那些被鄙夷的“蝼蚁”,其劳作才是支撑起这繁华世界的基石呢?
如果他们不再认可这套规则,如果那看似无边无际的“沉默的大多数”不再沉默……
她的心跳得飞快,既因为恐惧,也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她隐约触摸到了某种庞大而禁忌的轮廓。
这想法就像一颗火种,落入她充满不甘与求索的心田。
但她立刻意识到其中的艰难。
首先,如何让那些被宗族、地域、乃至神凡之别深深割裂的底层民众,产生这种超越狭隘身份的“共同”认知?
其次,就算能唤醒一部分人,在个体力量差距如此悬殊的修真世界,低阶修士和凡人如何抗衡动辄移山填海的高等神族?
最后,她自己……一个出身于最高等贵族阶层的王姬,她的立场又是什么?
她能真正背离自己的出身,去拥抱这条注定布满荆棘、甚至可能众叛亲离的道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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