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走后,厅内安静下来,只余熏香袅袅。
馨宁牵着馨悦从屏风后转出来,仰头看着坐在主位上、眉宇间凝着一层倦色与深思的父亲。
辰荣熠见到一双女儿,冷峻的神色柔和下来,伸手将两个小小的身子都揽进怀里。
馨悦依恋地蹭了蹭父亲的衣襟,馨宁却抬起头,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慎重,轻声问:“爹爹,我们辰荣……真的还有机会复国吗?”
辰荣熠沉默了片刻,大手轻轻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难。即便赤宸真能横扫西炎,也只是打开了更乱的局面。
中原广袤,诸侯林立,各家彼此联姻盘根错节,谁家祖上都能扯出一点王室渊源。
到时候,争夺‘正统’名分的混战,只怕比现在更甚。”
“那……我们该怎么办?”馨宁的心往下沉了沉。
辰荣熠的目光投向虚空,“中原是杀不完,也压不服的。但我们终究是辰荣第一世家,你们姐妹身上流着最尊贵的王族血脉。
只要这血脉不断,无论将来坐在这片土地上的是谁,都需要这份‘正统’来装点门面,安抚人心。”
他顿了顿,语气复杂,“你们现在是这天下最尊贵的王姬,以后也将是最尊贵的人。”
馨宁的眉头蹙紧了,她听懂了父亲未尽的言外之意,她迟疑着,还是问出了口:
“爹爹的意思是,不论将来是西炎赢了,还是赤宸将军或是别的什么人得了这天下,
我和妹妹都只能嫁给那个最后的赢家,用我们的血脉,去为他的名分加码?”
辰荣熠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震,低头看向怀中的长女,眼中掠过深深的惊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没想到,年仅六岁的女儿竟能想到这些。
“宁儿……”他声音有些沙哑,“你不愿意?”
馨宁转头看了看趴在自己腿上、兀自玩着玉佩穗子、对这番对话懵懂无知的妹妹馨悦,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保护欲与不甘的神情。
“不愿意。”
“爹爹,我看史书,华胥氏女子可自立华胥国,女娲大帝与伏羲大帝并肩共治天下。
为什么我们只能等着被别人选择?
我想要自由。
爹爹,我们就不能自己争一争吗?不去依附任何人。”
“自己争一争……”
辰荣熠喃喃重复着,看着女儿稚嫩却认真的脸庞,心中涌起惊涛骇浪,有欣慰,有酸楚,更有无尽的沉重。
他终是长长叹息一声,手掌更加轻柔地抚过馨宁的头发,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无奈:
“宁儿还小,又是女孩子,这些事原不该你如此辛苦思量。爹爹……会考虑的。”
那一夜,父亲书房的灯亮至天明。馨宁半夜醒来,透过窗棂能看到那剪影久久坐在案前,一动不动。
而随着年岁渐长,接触到的信息越来越多,馨宁才慢慢明白父亲那句“会考虑的”背后,是怎样的无力与枷锁。
在这纷乱的大荒,稍有实力的家族都在暗中积蓄力量,招揽门客,甚至私募兵甲,以图在未来变局中分一杯羹。
唯独他们顶着“辰荣王族正统”的光环,被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紧紧盯着。
西炎忌惮他们振臂一呼,中原诸侯既想利用他们这面旗帜,又提防他们坐大。
就连看似同盟的赤宸麾下,恐怕也少不了审视与猜忌的目光。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放大解读,任何试图扩充自身实力的迹象,都可能被视为野心复苏的信号,引来各方势力的联合打压或提前扼杀。
“王姬”的尊号是桂冠,也是囚笼。她们被高高捧起,寸步难行。想要“自己争一争”?谈何容易。
每一步,都可能踩中看不见的雷池,将全家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份认知,让馨宁心中的那点不甘之火,燃烧得更加沉默,也更加灼人。
因此,馨宁只能将所有的焦虑与不甘,尽数压在心底,转而化为近乎苛刻的勤勉。
她比族中任何子弟都更努力地引灵修炼,打磨筋骨;她如饥似渴地研读父亲书房里能找到的所有兵书战策、山川地理图志,甚至在沙盘上推演古今战例,常常一坐便是整日。
她利用孩童假作天真童语,以隐晦的方式为父亲提供一些局势见解或风险提醒。
辰荣熠最初只当女儿早慧,渐渐却发现她的某些“童言”竟能切中时弊,甚至预见一些潜在危机,惊诧之余,也越发看重这个心思玲珑的长女,常会与她讨论些不涉及核心机密的外围事务。
他却下意识将她藏了起来,辰荣府现在不需要一个出类拔萃的人,要是能早出生几百年就好了,她一定能保住辰荣国。
然而,对局势了解得越深,馨宁心中的无力感便越重。
她如同一个被迫提前知晓结局的看客,眼睁睁看着一切滑向深渊。
辰荣王室昔日的荣光与困境,在她眼中渐渐清晰。
三世辰荣王曾力推改革,打破了严格的神族血脉壁垒,论功行赏,无论神、人,凡有功于辰荣者皆可封王,享有封地赋税。
这举措一度为辰荣注入强大活力,开疆拓土。可时移世易,异姓王封地制的弊端日益凸显:
诸侯国世代承袭,势力根深蒂固,彼此盘根错节地联姻,形成密不透风的利益网络。
用人唯亲成为常态,贵族子弟轻易便可占据要职,而真正有才干的寒门子弟却晋升无门,阶层日益固化。
赤宸的出现,像一把锋利而粗暴的刀,试图砍断这团乱麻。
他重用被压抑的寒门力量,以军功和能力为唯一标准,确实提拔起一批能征善战的将领。
但他对世家大族的打压也堪称酷烈,抄家夺产、手段狠辣,激起了后者更强烈的恐惧与仇恨。
如今辰荣内部,赤宸代表的“新贵”与老牌世族之间的对立,几乎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若非外有西炎强敌,恐怕早已内部崩解。
“烂摊子……” 夜深人静时,馨宁望着窗外的冷月,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词。
世家贪婪短视,寒门渴望上升而不得,赤宸以暴制暴埋下更多隐患,西炎虎视眈眈,中原诸侯各怀鬼胎……这分明是一个死结。
越看得清楚,她便越感到一种窒息的迷茫: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见证家族的衰落?
成为未来某位胜利者妆点门面的战利品?
还是徒劳地看着一切无可挽回地败坏下去?
这种清醒的痛苦,让她日渐沉默。
偶尔,她会远远看着哥哥赤水丰隆带着馨悦在庭院里玩耍,少年英气勃勃,妹妹笑语嫣然,那是她无法触及的、属于这个年龄本该有的纯粹快乐。
丰隆被保护得很好,父亲似乎有意让他远离这些纷争暗流,将来或可做个富贵闲人,或凭借妹妹们的联姻,安稳一生。
可那不是她想要的。
三十岁,于神族漫长的寿命而言,不过是刚刚褪去幼童模样的少女时期,馨宁终于找到了父亲。
“爹爹,我想出去看看。” 她直接说道,眼神是久经思虑后的平静与坚定。
辰荣熠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眉目间却凝着远超年龄沉郁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
三十年,足够他看清长女的聪慧与痛苦,也看清这辰荣乃至整个大荒,已是风雨欲来。
赤宸与西炎的战事已呈胶着,二十年拉锯,谁也灭不了谁,但彼此消耗巨大。
而中原那些诸侯,眼见赤宸无法速胜,西炎也无力反扑,各种心思又活络起来,暗流汹涌。
这天下,怕是要迎来更长久、更混乱的割据与争斗了。
他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也好。这府邸,这身份,于你是樊笼。趁着眼下还算有几分太平,出去走走吧,看看真正的山河,真正的人间。”
他顿了顿,补充道,“扮成男装,行事便宜些。带上信得过的护卫,但不必声张。”
馨宁没料到父亲答应得如此干脆,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连日来的沉郁仿佛被驱散了不少。
她上前一步,轻轻抱了抱父亲:“谢谢爹爹!”
她转身欲走,脚步轻快。
“宁儿,” 辰荣熠在身后唤住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既以男装行走,可想好了……用什么名字?”
名字?
馨宁脚步一顿,几乎是脱口而出:“穗安。”
“岁安?” 辰荣熠低声重复,似乎在品味这两个字,“是……岁岁平安吗?”
馨宁回过头,对上父亲慈和而复杂的目光。
她用力点了点头,仿佛在确认一个誓言,也像在祈求一份渺茫的祝福:“嗯。岁岁平安。”
辰荣熠看着她,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温暖却隐含伤感的笑容,郑重颔首:“好。我的宁儿……我们,一定会岁岁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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