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大营的辕门被沉重的栅栏和铁链彻底封死,外围由身披重甲、面覆湿布的禁军层层把守,弓弩上弦,刀剑出鞘,对准营内。任何试图冲击封锁线者,格杀勿论。
营内,昔日操练的呼喝声已被死寂和偶尔传来的痛苦呻吟取代。染病的士卒被集中在几个空旷的校场,缺医少药,只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尚未出现症状的则人心惶惶,恐惧如同瘟疫本身,在营中飞速蔓延。
苏晏带着数十名自愿前来的太医署医官和学徒,在营区中心搭起了简易的医棚。他们用艾草、石灰反复熏蒸,以醋洗手,用煮过的布条掩住口鼻,竭尽全力救治。但面对这凶戾的“黑死瘟”,他们手中的银针和药草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断有人被抬进来,又不断有人被蒙上白布抬出去,投入深坑焚化。
“苏大人!三号棚又死了七个!药材……药材快不够了!”一个学徒跑过来,带着哭腔喊道,他的眼眶深陷,声音嘶哑。
苏晏正用烧红的小刀为一个士卒放血,试图缓解其高热,闻言手微微一颤,头也不抬,声音疲惫却坚定:“去拆营房的木头,继续烧水!让还能动的人,去采集所有能找到的蒲公英、板蓝根!告诉外面,我们需要更多的石灰、烈酒和布匹!”
他知道这些措施可能收效甚微,但他不能停,他是这些绝望士卒眼中唯一的希望。
皇城,垂拱殿已如同战时指挥部。
萧令拂直接搬到了殿后的暖阁居住,以便随时处理危机。她的案头堆积的不再是普通的奏疏,而是各地疫情报告、物资调度清单和军情急报。
“殿下,京西大营已按苏太医要求,调拨了第一批石灰和烈酒。但城内药铺的相关药材已被抢购一空,价格飞涨。”墨文渊声音沉重,“部分百姓听闻瘟疫,开始囤积粮食,市面上已有骚动迹象。”
“顾千帆呢?”
“顾大人已抓捕了十七名散布‘天罚降世’、‘监国不仁’谣言的僧道和地痞,当众斩首,悬首示众,暂时压制住了恐慌蔓延。但……流言并未根绝,只是转入了地下。”
萧令拂揉了揉刺痛的额角,她知道,光靠杀戮无法真正安定人心。她必须拿出更有效的措施。
“拟令,”她深吸一口气,“第一,以监国名义发布《抗疫安民诏》,坦诚京西大营发生疫病,但朝廷已全力控制,昭告防疫之法如下:焚烧尸体、隔离病患、饮用沸水等,稳定民心。第二,开放太仓部分存粮,于京城各处设立平价粮铺,打击囤积居奇,确保百姓基本口粮。第三,征用城内所有空闲官邸、寺庙,设立临时隔离所,凡有疑似症状者,强制送入隔离,其家由官府供给钱米。”
这是一场豪赌。公开疫情可能引发更大的恐慌,但隐瞒只会让流言更具破坏力。动用太仓储粮和强制隔离,更是需要巨大的决心和执行力。
“殿下,太仓储粮关系国本,且北境……”户部尚书忍不住提醒。
“北境要救,京城更要守!”萧令拂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若京城大乱,北境即便胜了,又有何意义?执行!”
“是!”墨文渊和户部尚书肃然领命。
与此同时,北境,凌昭临时驻地。
他刚刚击溃了一支试图绕道偷袭云州后方的辽军偏师,自身也付出了百余伤亡的代价。亲卫将京城传来的密报呈上时,他正就着雪水啃着一块冰冷的干粮。
当他看到“京西大营爆疫”、“黑死瘟”、“封锁”等字眼时,捏着干粮的手指猛然收紧,坚硬的饼屑簌簌落下。
瘟疫!竟然是瘟疫!
他的心跳几乎停止,脑海中瞬间闪过萧令拂苍白而坚毅的面容。京城现在何等凶险?她置身于何等漩涡中心?
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抛下一切飞奔回京的冲动几乎将他淹没。但他不能。他是北境援军主帅,身后是岳铮和数十万将士的期望,肩上扛着整个战局的平衡。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帐外,面向南方,拳头紧握,骨节发白。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拍打在他染满风霜的脸上。
“将军?”副将担忧地跟出来。
凌昭闭上眼,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下属于军人的冷酷与决断。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加快对辽军粮道的袭扰频率!五日之内,我要看到辽军主力开始后撤的迹象!”
他要用更猛烈的进攻,更快的胜利,来减轻京城的压力,来回应那个在炼狱中独撑危局的女子!
江宁,靖海王府。
云烨听着幕僚汇报京城瘟疫爆发的“好消息”,脸上并未露出太多喜色,反而轻轻蹙起了眉头。
“黑死瘟……竟真的爆发了?”他放下手中的玉骨折扇,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倒是比预想的……猛烈了些。”
“王爷,此乃天赐良机!萧令拂内外交困,必难以支撑!我们是否……”幕僚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云烨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依旧绽放的梅花,沉默片刻。
“通知我们的人,暂时停止一切针对京城的行动。”他忽然说道。
幕僚愕然:“王爷?这是为何?”
“瘟疫……是双刃剑。”云烨语气平淡,却带着深意,“它能伤她,亦能反噬。此时若再落井下石,一旦失控,战火与瘟疫蔓延至江南,本王亦难独善其身。让她先去应付这场天灾吧。”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何况,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对手,才会露出真正的破绽。传令,江南各地,加强防疫,严禁北方流民入境。再以本王名义,上书朝廷,表示‘忧心如焚’,愿再‘捐献’药材五千斤,由海路运抵津门,‘助朝廷抗疫’。”
他要做一个置身事外、甚至“雪中送炭”的忠臣,将所有的风险和仇恨,都留给北方的烽火与瘟疫。
京城,夜色深沉。
萧令拂独立于宫墙之上,望着远处京西方向那隐约可见的、焚化尸体产生的火光,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臭。
城内实行了严格的宵禁,往日繁华的京都,此刻如同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只有巡逻兵士的脚步声和更夫敲梆报时的声音,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
寒风刺骨,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冷。
北境的血战,江南的毒计,京城的瘟疫……所有的压力都汇聚在她一人之身。
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但脊梁却挺得笔直。
不能倒。
绝不能倒。
她缓缓抬起手,手中紧握着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她及笄时,父皇所赐。
“父皇,”她对着虚空,轻声低语,声音在风中几乎微不可闻,“您看见了吗?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女儿……撑得很辛苦。”
“但,只要女儿还有一口气在,这大周的天,就塌不下来!”
她猛地转身,玄色斗篷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走向那依旧亮着灯火的垂拱殿。
那里,还有无数的政令需要她签发,无数的危机需要她应对。
黑夜漫长,但她必须成为那黑暗中,唯一不灭的光。
(瘟疫围城,孤灯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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