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的秋,来得坦荡而浓烈。湖水洗尽了夏日的浮躁,沉成一片温润的靛蓝,天是高远的晴蓝,衬得岸边的芦花像堆雪,风一吹,便簌簌地落进水里,漾起细碎的涟漪。
沿湖那些刚收割过的稻田里,齐整的稻茬泛着浅黄的光泽,空气里满是新谷的清甜、湖水的微腥,还有一丝庆祝西藏解放后未散的欢腾气息。
可这天清晨,渔村的空气里,又多了些不一样的动静。老晒谷场的土台上,被人清扫得干干净净,原本堆着的稻草垛挪到了一旁,土台中央摆了张八仙桌,铺着块洗得发白的红布。
几个穿着干部服的人正忙着挂横幅,红底白字写着“城郊新区成立大会”,字体被风吹得微微晃动,透着一股子庄重的新鲜劲。
“城南渔村”的旧木牌,就立在土台旁边,已经有些斑驳,木头上的纹路里嵌着经年的泥渍和水渍,那是几代渔民的生活印记。
沈知言牵着不到8岁的秋菊,身后跟着16岁的春桃和13岁的夏荷,慢慢走到人群外围。
春桃手里还攥着半张没缝完的渔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网线;夏荷踮着脚尖,好奇地打量着那些陌生的干部;秋菊则紧紧拽着沈知言的衣角,小声问:“先生,今天要干什么呀?好多人呀。”
“要换牌子了,咱们渔村要叫新区了。”沈知言摸了摸她的头,目光落在不远处正在圈地的工地。
那里已经拉起了粗麻绳,插着几根高高的木杆,木杆上挂着的“建设地方国营常德制烟厂”横幅,在秋阳下红得刺眼。黄土被铁锹翻起来,散发出湿润的腥气,几个工人正挥着锄头挖地基,动作麻利,尘土飞扬中,厂房的雏形已隐隐可见。
他的思绪,不由的回到民国的常德,湘西北的水旱码头,沅江面上商船往来,帆影点点。
府坪街的小巷里,挤着一家家小小的烟坊,都是家庭式的手工作坊。
他还记得当时,当时的一个周老板就在城陵矶的一个小院里开了间烟坊,门口挂着块“周记烟铺”的小木牌,黑字已经褪色。
老周和徒弟们围着一张宽大的木桌,用铡刀把烟叶切成碎末,再用竹筛筛掉杂质,然后用牛皮纸卷成烟卷,晾干后用细麻绳捆成一束束,每束十根,卖两文钱。
沈知言那是卖了鱼常去老周的烟坊玩,看老周卷烟,手指翻飞,动作娴熟。每次老周会都给他一根烟卷,让他闻闻味,那股醇厚的烟草香,至今还留在记忆里。
只是手工作坊产量极低,一天也卷不了几捆,遇上阴雨天,烟叶容易发霉,就得白忙活一场。老周常叹着气说:“啥时候能有机器帮忙就好了,不用这么累。”
后来到了快解放时,常德的烟厂真的有了机器。广东老板开的“华昌烟庄”,在城里最热闹的大街上租了个大院子,引进了半机械化的卷烟设备。
沈知言曾跟着去亲眼见过工人们踩着踏板,带动机器切烟、卷制,烟叶变成整齐的烟卷,速度比手工快了十倍不止。
烟庄生产的“常德牌”卷烟,用印着沅江风光的牛皮纸包装,一上市就很受欢迎,通过沅江水路销往周边县城。
可好景不长,解放战争爆发了。华昌烟庄没能幸免,厂房被炸毁,机器成了一堆废铁,烧焦的烟草味混着尘土味,在城里飘了好几天。
沈知言再去看时,只看到断壁残垣,老周也在轰炸中没了音讯,那股熟悉的烟草香,从此成了记忆里的疤。
解放后,沈知言从收音机里听说,国家开始整顿工商业,私人作坊都收归国营,却没想到,一家国营烟厂,会建到渔村的家门口。
看着工地上忙碌的身影,沈知言心里忽然一动——他比谁都清楚,这家烟厂的未来,远不止眼前这几间青砖瓦房。
他隐约记得,再过几十年,这家常德卷烟厂会搬地方,会扩大,会发展成全国顶尖的烟草企业,引进最先进的进口生产线,生产的“芙蓉王”等品牌,不仅在国内家喻户晓,还会走出国门。
那时的烟厂,待遇好得让人眼红:工资是常德最高的,五险一金齐全,有专属的职工宿舍、子弟学校、职工医院,逢年过节分发米面油、水果礼盒,甚至还有带薪年假、旅游补贴,比普通体制内岗位的待遇还要优厚的多。
是多少常德人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存在,哪怕是当个临时工,都觉得脸上有光。
现在,烟厂刚奠基,正是招工的黄金时机。春桃已经16岁,刚好卡在招工要求的“16-25岁”门槛上,她识文断字,是沈知言这些年手把手教出来的,做事沉稳麻利,织渔网、缝补、做家务样样细致,正好适合工厂里挡车工、包装工这类需要耐心的岗位。
沈知言心里盘算着,打算给春桃谋一个实打实的未来——在这急速变革的时代,一份稳定且待遇优厚的铁饭碗,比守着渔船过一辈子安稳得多。
“乡亲们,静一静!”刘建国的声音打断了沈知言的思绪。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干部服,领口扣得严严实实,手里攥着卷成筒的文件,站在八仙桌上,声音比往常亮了八度,“根据上级指示,咱们城南渔村和周边的红星村、李家村、王家湾三个自然村合并,正式成立城郊新区!以后,咱们就是新区人了,归新区军委会领导!”
人群里立刻嗡嗡作响,像炸开了锅。
“新区?啥是新区啊?”李老憨拄着拐杖,凑到旁边的人跟前打听,满脸的疑惑。他活了六十多岁,只知道渔村、保、乡,从没听过“新区”这个词。
“我听城里来的工人说,新区就是要搞建设,修公路、盖工厂、建学校,以后咱们这儿就跟城里一样热闹了!”旁边一个年轻渔民接口道,眼里满是兴奋。
“那以后打鱼还让不让了?”有人担心地问,“我一家人就靠这湖吃饭呢。”
刘建国听到了,大声回应:“放心!打鱼照样让打!新区建设就是为了让大家日子过得更好,以后不仅能打鱼,还能进工厂上班,拿工资、吃商品粮,多好的事儿!”
人群里的议论声更热烈了,有期待,有疑惑,也有不安。沈知言看着春桃,她脸上也带着茫然,手里的渔网捏得更紧了。沈知言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春桃抬起头,看着先生平静的眼神,心里忽然安定了些。她点点头,小声说:“先生说的是。”
成立大会开得很简单,刘建国宣读了上级文件,介绍了新区军委会的几位干部,然后亲手摘下了“城南渔村”的旧木牌,换上了崭新的“城郊新区管委会”木牌。新牌子是用整块松木做的,刷着红漆,白底黑字,阳光一照,亮得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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