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李伯升的值房。
烛火摇曳，将李伯升年轻却已然显得沉稳持重的面庞映照得忽明忽暗。他正仔细地、反复地研读着苏文清通过秘密渠道刚刚送来的密报，眉头紧锁，形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神情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密报中提到的“农业改良潜力”和“石灰应用前景”，像一点星火，在他心中燃起了改善民生、巩固国本的巨大希望。他深知农业是帝国的命脉，民以食为天，父皇朱元璋更是对此念兹在兹。若能找到一种有效提高粮食产量的方法，那将是对朝廷、对天下苍生的莫大功德。石灰于工程、军工亦有大用，若能量产、善用，利处无穷。
然而，密报中明确指出的“信物缺失”和“身份不明”两点，像两根淬了毒的尖刺，扎在他的心头，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和警惕。接近太子的人，必须经过最严格的审查，祖宗法度、宫廷规矩，容不得半点沙子。一个身份成谜、如同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突然掌握了如此看似“神技”的本事，却无法提供最关键的信物以证明其来历清白、背后无人指使，这本身就充满了疑点，是巨大的隐患。
“这个陈默，究竟是什么来历？是真有天授之才的隐士高徒，还是精心包装、别有用心的棋子？他所言的‘改良田’、‘烧石灰’，是真的有经世致用之效，还是故弄玄虚、欺世盗名的伎俩？这李铁头，是忠仆义仆，还是……对方抛出来的、引诱殿下涉险的诱饵？”李伯升心中充满了疑问，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敲击着，节奏凌乱，显示着他内心的纷扰。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望着远处宫墙巍峨、灯火辉煌的皇城轮廓，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地方官吏的贪腐，士绅豪强的勾结，都是帝国肌体上潜藏的顽疾痼疾，他并非不知。若陈默真有其才，救之利国利民，亦是太子殿下仁德爱才的体现；若这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陷阱，则后果不堪设想，不仅太子清誉受损，更可能动摇国本。陛下最恶被人蒙蔽，尤其涉及东宫。
“技术确实利国利民，若能推广，功德无量。但身份不明、信物缺失者骤然接近太子，风险极高，不可不防，亦不可不慎。”李伯升在心中反复权衡利弊，掂量着每一个字的份量。他认为，此事不宜操之过急，授人以柄，但也不能因噎废食，错失良才。救人与查证需同步进行，且必须合乎法度，每一步都要走得堂堂正正，经得起推敲。
他重新回到书桌前，铺开专用奏本用纸，提笔蘸墨，略一沉吟，笔走龙蛇，一份逻辑清晰、措辞严谨、充分考量了各方因素的奏报迅速写就，准备呈送给太子朱标。在奏报中，他客观描述了苏掌柜密报中的情况，并未夸大陈默之能，也未隐瞒信物缺失的风险，并提出了自己的几点核心建议：
1. 立即营救，控制局面。 无论陈默身份最终如何认定，其才学既关乎国计民生，且其遭遇令人同情，救人是第一要务，亦彰显朝廷法度与仁德。建议由刑部或都察院派出素以清廉干练着称的官员，以核查周富贵等人不法行为、整顿地方吏治为由，合规介入江宁县案，将陈默提调至南京审理，使其脱离险境。同时，可请与苏掌柜背后勋贵（刘基家族）相善的南京守备衙门或相关卫所，以保障钦差安全、防止地方狗急跳墙为由，提供必要保护，但绝不动用东宫直属力量，避免授人口实。
2. 双重查证，辨明真伪。 在营救的同时，必须立刻启动对陈默真实身份、过往经历、实际能力以及李铁头其人的暗中调查，双线并行，务求水落石出。同时，督促苏掌柜加速搜集周通、刘安等人贪腐不法、构陷良民的切实证据，以此反证陈默的价值与清白。
3. 暂缓接触，观察使用。 在确认陈默身份绝对清白、能力真实可靠之前，暂不宜让他直接接触太子殿下。可先安置于东宫别院等隐秘之处，由可靠之人（如他李伯升或苏文清）负责近距离考察其品性、心术与能力，量才录用，可先授以太子府内低级属官之职（如詹事府典簿、录事等），以观后效。
4. 彻查地方，以正视听。 无论陈默之事结局如何，周富贵、刘安等人鱼肉乡里、构陷良民、可能涉及贪墨的行径，都必须予以彻查，并按《大明律》严惩，以儆效尤，维护地方吏治清明。此事可按正常司法程序进行，彰显朝廷法度。
写完奏报，李伯升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保措辞滴水不漏，逻辑严密，既体现了对人才的重视，又充分评估了风险，且完全在法度框架内行事，然后才郑重地盖上自己的私印。
几乎在同一时间，东宫另一处灯火通明的殿阁内，太子朱标正于灯下批阅着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奏章。他身着常服，面容温和儒雅，眉宇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忧虑。当内侍恭敬地将李伯升的奏报呈上时，他停下了手中的朱笔，接过奏报，靠在椅背上，仔细地阅读起来。
朱标的性格仁厚，自幼接受儒家教育，心怀天下苍生。他看到奏报中描述的陈默因改良田地而遭构陷、身陷死牢的遭遇，以及周富贵等人的恶行，心中不禁充满了同情与愤慨。同时，他对陈默所说的“改良地力”和“石灰烧制”的构想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和好奇。他深知农事为国之根本，任何能提升地力、惠及百姓的尝试，都值得重视。
“地力何以能改？石灰若能量产、善用，于筑城、修路、军工皆有大益。若此人身怀实学，确该施救，亦能为国所用。”朱标心中暗忖，充满了期待。
然而，李伯升力陈的风险，尤其是信物缺失和身份不明两点，也让朱标瞬间清醒，意识到了此事的复杂性和敏感性。他深知自己身处储君之位，天下瞩目，一言一行都关乎国体，任何决策都必须深思熟虑，尤其要合乎父皇订立的严苛法度，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被攻讦的隐患。父皇最忌内外交通、结党营私。
一边是怜才之心、惠民之念，一边是祖宗法度、政治风险。朱标的手指轻轻敲着奏报，沉吟良久，权衡着利弊得失。他信任李伯升的判断和忠诚，也认可其提出的稳健策略。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权衡再三，朱标最终在心中做出了决定。他拿起朱笔，在李伯升的奏报上写下了明确的批示，字迹端正有力：
1. 准卿所奏。 着刑部速选清强刚正、熟谙民情之官一员，会同按察司官员，即日启程，赴江宁县，彻查吏治、农政诸弊，理清曲直，安抚民心。务必将涉案人犯陈默等一并稳妥提调至南京审理。若证据确凿，无论涉及何人，依《大明律》严惩不贷！
2. 人才之议，暂依卿策。 待陈默至京，由李伯升先行接触、考察。若确有其才，心术端正，可量才录用，暂安置于太子府詹事府下，授典簿之职，试用，以观后效。其人安置与考察，交由李伯升与苏文清共同负责，谨慎行事。
3. 查证之事，抓紧进行。 对其身份来历之暗查，不可松懈，一有结果，即刻奏报。
4. 此事关乎国计民生与地方吏治，所有行动需依朝廷法度进行，奏报需及时、清晰。
朱标放下朱笔，轻轻吹干墨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天边那轮被薄云遮掩、若隐若现的明月，心中百感交集。他既期待这位素未谋面的陈默能够真的带来惊喜，为这庞大帝国注入一丝新的活力；但同时，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这是一个陷阱，他也必须有足够的、合乎法度的应对之策，保护好自己，也不辜负父皇的期望与这万里江山。他的批复，既体现了爱才之心、恤民之情，也恪守了储君的本分与朝廷的法度，沉稳而周全。
夜色渐深，南京城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但围绕着陈默命运的这一系列暗流，却正按照新的、更符合历史逻辑与政治现实的轨迹，开始加速涌动，奔向未知的江宁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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